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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卷 景帝登极守御(3)


  秋七月,乜先屡以和议不成,复俾其知枢密院阿刺为书,遣参政完者脱欢等五人至京师请和。礼部议。尚书胡濙等奏奉迎上皇,帝不允。次日,帝御文华殿,召文武群臣谕曰:“朝廷因通和坏事,欲与寇绝,而卿等屡以为言,何也?”吏部尚书王直对曰:“上皇蒙尘,理宜迎复。乞必遣使,勿使有他日悔。”帝不怿曰:“我非贪此位,而卿等强树焉,今复作纷纭何!”众不知所对。于谦从容曰:“天位已定,孰敢他议!答使者,冀以舒边患,得为备耳!”帝意始释,曰:“从汝,从汝。”言已,即退。群臣出文华门,太监兴安传呼曰:“孰堪使者?有文天祥、富弼乎?”众未答,王直面赤,厉声曰:“是何言!臣等惟皇上使,谁敢勿行者!”安语塞,入复。

  时李实任礼科都给事中,帝命兴安传旨欲遣之,对曰:“实不才。然朝廷多事,安敢辞。”兴安入复命,遂以李实为礼部右侍郎,充正使,罗绮为大理寺少卿,充副使,马显授指挥使,为通事。上御左顺门召实等面谕曰:“尔等见脱脱不花、乜先,立言有体。”上遗书脱脱不花可汗曰:“我国家与可汗,自祖宗来,和好往来,意甚厚。往年奸臣减使臣赏,遂失大义,遮留朕兄。今各边奏报,言汗尚留塞上,杀掠人民。朕欲命将出师,念彼此人民,上天赤子,可汗杀朕之,朕亦杀可汗人,与自杀何异?朕不敢恃中国之大,人民之众,轻于战斗,恐逆天也。近得阿刺使奏言已将各路军马约束回营,是有畏天之意,深合朕心。特遣使赍书币达可汗,其益体朕意,副天心。”复降玺书谕乜先及阿刺,并遗可汗、乜先、阿刺白金文绮。时阁臣及抚部诸臣承上意,止言息兵讲和,不及迎复上皇意。实等遂偕完者脱欢行。

  以十七日至乜先营,地名失八秃儿。既见乜先,读玺书毕,乃引见上皇。上皇居伯颜帖木儿营,所居毡义帐服,食饮皆膻酪,牛车一乘,为移营之具。左右惟校尉袁彬暨哈铭侍。实等见上皇泣,上皇亦泣。上皇曰:“朕非为游畋而出,所以陷此者,王振也。”因问太后、皇上、皇后俱无恙,又问二三大臣。上皇曰:“曾将有衣服否?”实等对曰:“往使至,皆不得见天颜,故此行但拟通问,未将有也。”实等乃私以所有糗饵常服献。上皇曰:“此亦细故,但与我图大事。乜先欲归我,卿归报朝廷,善图之。傥得归,愿为黔首,守祖宗陵墓足矣。”言已,俱泣下。实等因问:“上居此,亦思旧所享锦衣玉食否?”又问:“何以宠王振至此,致亡国?”上皇曰:“朕不能烛奸。然振未败时,群臣无肯言者。今日皆归罪于我。”

  日暮,实等归宿乜先营,酌酒相待。乜先、伯颜貂裘胡帽,其妻珠绯覆面垂肩。碗酪盂肉,更互弹琵琶,吹笛儿,按拍歌劝酒。乜先曰:“南朝我之世仇。今天使皇帝入我国,我不敢慢。南朝若获我,肯留至今日乎?”又言:“皇上在此,吾辈无所用之。每遣使南朝令来迎,竟不至,何也?”实等反复譬晓,欲奉迎上皇意。乜先曰:“南朝遣汝通问,非奉迎也。若归,亟遣大臣来。”实等遂辞归。上皇出三书授实,其一上皇太后,其一达于上,其一谕群臣。伯颜帖木儿约实速来成和好,且指乜先幼子曰:“此与朝廷议姻者。”实不敢对。实未至京,会脱脱不花亦遣使皮儿马黑麻请和,右都御史杨善慨然请行。人皆危善,善曰:“上皇在沙漠,此为臣者效命之秋也。”

  中书舍人赵荣亦请往,乃遣善、荣及指挥王息、千户汤胤绩,同皮儿马黑麻往。道遇实,实告以故。善曰:“得之矣,即敕书所无,可权以集事也。”实既还朝,具述乜先情,及上皇起居状。诸文武大臣合疏言:“李实出塞,道中行,北骑闻欲议和,皆举首加额,及见乜先,殊喜,言迎使夕来,大驾朝发。”实又具道乜先悔过,宜迎复。上曰:“乜先诈。杨善已去。第以迎复意书敕付乜先。”使还,大臣言:“乜先非诈也,臣等询李实详矣。彼使来和,当遣使答。今请迎复,乃不与偕,是轻迎驾重讲和也。不迎驾归何以和为?”帝令再议。李实言:“乜先约臣迎驾,毋出八月五日。臣言须得旨,不敢擅为期。乜先言期必不可失,遂令渠长偕罗绮往大同,调还扰边人马。臣还过怀来、宣府,见军民始敢出郊刍牧,诚非空言。伏望陛下俯从群请,脱有虞诈,亦可塞之。若过所期,更欲使臣,亦不敢往。”帝竟付迎复于敕书而已,不遣使,曰:“待杨善归。”监察御史毕銮复言:“群臣之情切矣。陛下必待善归。夫中国所恃者信义也,不迎不义,失期非信。就令彼诈,我备在也。”翰林邢让亦以为言。帝曰:“上皇朕兄,岂有不迎?彼情叵测,正欲探之。情诚而迎,又何暮焉。”

  杨善既出境,乜先使所善田民者,为馆伴来迎,且有所探,饮帐中,谓善曰:“我亦中国人,被留于此。前者土木之役,六师抑何弱也?”善曰:“当是时,六师之劲悉南征,而中贵人振欲邀太上幸故里,止扈从,一不为备,故溃。虽然,彼幸而胜,未见为福。今者南征之士悉归,可二十万。又募中外材官技击,得三十万。悉教以神枪、火炮、药弩,射命中,百步之外洞人马,复穿七札。又用言者计,沿边要害,皆隐金椎三尺,所值蹄立穿。刺客林立,夜度营幕若猿猱。而皆已矣,置之无用矣。”问:“何以言无用?”曰:“和议成,方且欢饮若兄弟,而又何用也!”其人悉以语乜先。

  二十九日,至乜先营,值其出猎。

  八月初二日丁卯,与乜先相见,乜先问减马价故。善曰:“往时外使,不过三十人。今多至三千余人,即稚子亡弗赉者,金帛器服络绎载道,而岂得言薄。”乜先曰:“然则奈何留我使?予我帛,时剪裂幅不足者?”善曰:“帛有剪裂不足者,通事为之也,事露而诛矣。即所进马有劣弱,而貂皮敝,岂太师意耶?至使臣所从人,为奸盗他所,或遇害,中国留之何用!”乜先又问市釜事,善言:“此小民市易,朝廷岂知?”善因历述累朝恩遇之厚不可忘。且言天道好生,今纵兵杀掠,上干天怒,反复辨论,数千百言。乜先喜。乜先问:“上皇还,更临御否?”善言:“天位已定,不得再易。”乜先问:“古尧、舜事如何?”善言:“尧让位于舜,今日兄让位于弟。”乜先悦服。平章昂克问善:“欲迎复,来何操?”善言:“若操贿来迎,后人以尔贪贿归上皇。今无所操而归,书之史册,后世皆称述。”乜先然其言,曰:“史中好为书也。”伯颜帖木儿请留使臣,遣使欲南朝更请上皇临御。乜先曰:“曩令遣大臣来迎,大臣至矣,不可无信。”引善见上皇。

  明日,乜先设宴饯上皇于其营,善侍。乜先与妻妾以次起为寿。酒中,令善坐。上皇亦曰:“从太师言,坐。”善曰:“虽草野,不敢失君臣礼。”乜先顾羡曰:“中国有礼。”罢酒,送上皇出。明日,宴使臣。又明日,伯颜帖木儿设宴饯上皇。又明日,亦宴使臣。又明日,癸酉,上皇驾行,乜先与渠帅送车驾可半日许,下马,解弓箭战裾以进,诸渠帅罗拜哭而去。伯颜帖木儿独送上皇至野狐岭,进酒账房。既毕,屏人语哈铭曰:“我乜先顺天意,敬事皇帝一年矣。皇帝此来,为天下也,归时还当作皇帝,即我主人,有缓急我可得告愬。”众皆道傍送驾,进牛羊。善口呼:“皇帝行矣!”伯颜帖木儿再送驾出野狐岭口,上皇揽辔,慰藉而与之别,伯颜帖木儿大哭归,仍命渠帅率五百骑送至京师。既别去,行数里,复有追骑至,上皇失色。既至,乃其平章昂克出猎得一獐,驰使来献。受之,乃去。驾入关。

  丁丑,上皇至宣府南城。上遣太常少卿许彬奉迎。工部尚书高谷、给事中刘福等言:“奉迎上皇,礼不宜薄。”礼部连日会议未定。

  壬午,上皇至宣府。

  癸未,千户龚遂荣投书于高谷所。谷袖入,传示文武大臣。王直、胡濙谓:“礼失而求诸野。”欲以上闻,中止。给事中叶盛、程信、于太上疏言:“诸大臣持一帖,群立午门傍聚观,议论藉藉,乞宣问之。”书言上皇之出,以宗社故,非游猎也。都人闻上皇且还,无不喜跃,迎复礼宜厚,上亦当避位恳辞,然后复位,否则贻讥后世。上诘诸大臣,已而知书出谷所。上曰:“朕未尝塞言路,谷大臣,胡不告朕,为匿名书耶?”遂荣恐累谷,乃发愤自白。陈循、王文见之恚甚,请治其罪,下锦衣卫狱。然上不深罪也,寻释之。己卯,上皇至怀来。将抵居庸,礼部始得旨,群臣同礼部议迎复仪注,兵部总戎议防变方略,百官集会议所,都御史王文忽厉声曰:“孰以为来耶?黠寇不索金帛,必索土地耳!”众素畏文,相顾莫敢言。

  给事中叶盛等造礼部问,时胡濙已具仪注送内阁矣。略谓:“天宝之乱,玄宗幸蜀,肃宗即位灵武,尊玄宗为太上皇帝。肃宗收复两京,迎还上皇。至咸阳,备法驾望颜楼。上皇在宫南楼,肃宗着紫袍,望楼上,拜舞楼下。上皇降楼,抚肃宗而泣,辞黄袍,自为肃宗着之。肃宗伏地,顿首固辞。上皇曰:‘天下人心皆归于汝,使朕得保余龄,汝之孝也。’肃宗乃受。今备法驾安定门外,诚为太简。”帝曰:“虑堕狡寇计,故简其礼。大兄入城,朕知尊亲。”遂备法驾候安定门外。

  庚辰,上皇至唐家岭,遣使回京,诏谕避位,免群臣迎。丙戌,百官迎上皇于安定门。上皇自东安门入,上迎拜,上皇答拜,各述授受意,逊让良久。乃送上皇至南宫,群臣就见而退,大赦天下。

  命保定伯梁瑶征苗寇,以河间等降丁从征。先是,永乐间,塞北部落来降者,多安置河间、东昌等处,生养蕃息,强悍不可制。方乜先入寇,乘机骚动。至是,大发兵征两广、湖、贵苗寇,兵部尚书于谦奏遣之。其有名号者厚赏犒,随军有功则官之。已而更遣其妻子往,自是肘腋无他患。

  二年秋九月,乜先遣使求通好,固邀我使往报。上从言官议,诏绝之。

  三年夏四月,命都督同知孙安镇守独石、马营,以兵科都给事中叶盛为山西右参政,协赞军务。先是,杨洪镇独石、马营等八城。已已失守,残毁未复,议者欲弃之。于谦曰:“弃之则不但宣府、怀来难守,京师不免动摇。”乃荐安,授以方略,仍命盛赞其军务。盛至,列利害八条以进,次第行之。率兵度龙门关,且战且守,八城完复如旧。盛又请帑金五千两,买牛犊,简戍卒不任战者,俾事耕稼,岁课余粮于官,凡军中买马、修器、劳功、恤孤诸费皆取之。盛在独石五年,军民赖之,边境得安。时土木北狩,浙、闽、三楚、贵、竹盗贼蠭起,前后命将将兵,皆出谦独运,号令明审,动合机宜。虽宿旧勋臣,少不中程律,即请旨切责不贷。片纸行万里,电耀霆击,靡不惴惴效力,毋敢饰虚辞以抵者。以故天下咸服谦,而归上能用人。

  ***

  谷应泰曰:

  英宗北狩,战士兵甲死亡略尽,边关守隘望风奔溃,摇足之间,黄河以北非国家有矣。幸而迁都议格,钟簴不惊。然而君父叩关,臣子拒敌,彼出有名,我负不义。狐疑既生,上下瓦解,讲使亟行,责问无已。长安必不可守,英宗必不能归,徒使有贞之辈操星象而笑其后也。嗟乎!南迁不行,然后国存;和议不行,然后君存。两议俱息,君国皆存,而少保之祸不得旋踵矣。当夫北兵四合,守御单寒,虎穴故君,已置度外,围城新主,亦危孤注,身先矢石,义激三军,家置环寺之薪,人守州兵之哭。傲如石亨,怯如孙镗,懦如王通,无不斩将搴旗,缘城血战,追奔逐北,所向披靡。此一役也,军声复振,君臣固守,陵阙盘石矣。然而遣使入朝,动请迎驾,悬师剽掠,辄托回銮。彼直我曲,彼壮我老。乜先者,方且挟此奇货,羁制中原。以战不败,以和可成,输币不还,进而割地,割地不归,诱之称臣,中原生灵,自此无安枕矣。而乃兄终弟及,父子之情既割;社稷为重,君臣之义亦轻。至则龙衣糗食,敬输橐饘之忱;归亦别院闲宫,不过汉家之老。然则挟天子者,挟一匹夫耳!邀利之心懈,而好义之心萌,郭登之言决,而杨善之说行,英皇自此生入玉门矣。

  昔太公置鼎,汉祖分羹;徽、钦被执,宋高哀请。一则新丰鸡犬,还老阙庭;一则泪洒冰天,终于舆榇。盖相如碎璧而璧存,贾胡藏珠而珠去,拥空名者视同虚器,居必争者势难瓦全也。夫昭王沈汉,穆满难归;楚怀入秦,顷襄不反。彼此得失,危不间发。故汉高分羹之语,乃孝子之变声;郭登有君之谢,实忠臣之苦节。英宗不感生还,反疑予敌。谦死东曹,登贬南都,忠臣义士所以仰天椎心而泣血也。景帝外倚少保,内信兴安,狡寇危城,不动声色。当时朝右,岂乏汪、黄;建炎践祚,亦有宗、李。相提而论,景诚英主。而乃恋恋神器,则又未闻乎大道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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