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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回 妖魔宝放烟沙火 悟空计盗紫金铃(2)


  行者听了,暗喜道:“妖精也有存心好的。似他后边这两句话,说‘天理难容’,却不是个好的?但只说金圣皇后一向无缘,未得沾身,此话却不解其意。等我问他一问。”嘤的一声,一翅飞离了妖精,转向前路,有十数里地,摇身一变,又变做一个道童:

  头挽双丫髻,身穿百衲衣。
  手敲鱼鼓简,口唱道情词。

  转山坡,迎着小妖,打个起手道:“长官,那里去?送的是甚么公文?”那妖物就像认得他的一般,住了锣槌,笑嘻嘻的还礼道:“我大王差我到朱紫国下战书的。”行者接口问道:“朱紫国那话儿,可曾与大王配合哩?”小妖道:“自前年摄得来,当时就有一个神仙,送一件五彩仙衣与金圣宫妆新。他自穿了那衣,就浑身上下都生了针刺,我大王摸也不敢摸他一摸。但挽着些儿,手心就痛,不知是甚缘故。自始至今,尚未沾身。早间差先锋去要宫女伏侍,被一个甚么孙行者战败了。大王奋怒,所以教我去下战书,明日与他交战也。”行者道:“怎的大王却着恼啊?”小妖道:“正在那里着恼哩。你去与他唱个道情词儿,解解闷也。”

  好行者,拱手抽身就走。那妖依旧敲锣前行。行者就行起凶来,掣出棒,复转身,望小妖脑后一下,可怜,就打得头烂血流浆迸出,皮开颈折命倾之。收了棍子,却又自悔道:“急了些儿,不曾问他叫做甚么名字。罢了。”却去取下他的战书,藏于袖内。将他黄旗、铜锣藏在路旁草里。因扯着脚要往涧下捽时,只听当的一声,腰间露出一个镶金的牙牌。牌上有字,写道:“心腹小校一名,有来有去。五短身材,扢挞脸,无须。长川悬挂,无牌即假。”行者笑道:“这厮名字叫做有来有去,这一棍子,打得有去无来!”将牙牌解下,带在腰间。欲要捽下尸骸,却又思量起烟火之毒。且不敢寻他洞府,即将棍子举起,着小妖胸前捣了一下,挑在空中,径回本国,且当报一个头功。你看他自思自念,唿哨一声,到了国界。

  那八戒在金銮殿前正护持着王、师,忽回头看见行者半空中将个妖精挑来,他却怨道:“嗳!不打紧的买卖。早知老猪去拿来,却不算我一功?”说未毕,行者按落云头,将妖精捽在阶下。八戒跑上去,就筑了一钯道:“此是老猪之功。”行者道:“是你甚功?”八戒道:“莫赖我,我有证见,你不看一钯筑了九个眼子哩。”行者道:“你看看可有头没头。”八戒笑道:“原来是没头的,我道如何筑他也不动动儿?”行者道:“师父在那里?”八戒道:“在殿里与王叙话哩。”行者道:“你且去请他出来。”八戒急上殿,点点头。三藏即便起身下殿,迎着行者。行者将一封战书揣在三藏袖里道:“师父收下,且莫与国王看见。”

  说不了,那国王也下殿,迎着行者道:“神僧长老来了?拿妖之事如何?”行者用手指道:“那阶下不是妖精?被老孙打杀了也。”国王见了道:“是便是个妖尸,却不是赛太岁。赛太岁,寡人亲见他两次,身长丈八,膊阔五停;面似金光,声如霹雳。那里是这般鄙矮?”行者笑道:“陛下认得,果然不是。这是一个报事的小妖,撞见老孙,却先打死,挑回来报功。”国王大喜道:“好好好,该算头功。寡人这里常差人去打探,更不曾得个的实。似神僧一出,就捉了一个回来,真神通也。”叫:“看暖酒来,与长老贺功。”

  行者道:“吃酒还是小事。我问陛下:金圣宫别时,可曾留下个甚么表记?你与我些儿。”那国王听说“表记”二字,却似刀剑剜心,忍不住失声泪下,说道:

  “当年佳节庆朱明,太岁凶妖发喊声。
  强夺御妻为压寨,寡人献出为苍生。
  更无会话并离话,那有长亭共短亭?
  表记香囊全没影,至今撇我苦伶仃。”

  行者道:“陛下在迩,何以恼为?那娘娘既无表记,他在宫内可有甚么心爱之物?与我一件也罢。”国王道:“你要怎的?”行者道:“那妖王实有神通,我见他放烟、放火、放沙,果是难收。纵收了,又恐娘娘见我面生,不肯跟我回国。须是得他平日心爱之物一件,他方信我,我好带他回来。为此故要带去。”国王道:“昭阳宫里梳妆阁上,有一双黄金宝串,原是金圣宫手上带戴。只因那日端午要缚五色彩线,故此褪下,不曾戴上。此乃是他心爱之物,如今现收在减妆盒里。寡人见他遭此离别,更不忍见;一见即如见他玉容,病又重几分也。”行者道:“且休题这话,且将金串取来。如舍得,都与我拿去;如不舍,只拿一只去也。”国王遂命玉圣宫取出。取出即递与国王。国王见了,叫了几声“知疼着热的娘娘”,遂递与行者。行者接了,套在肐膊上。

  好大圣,不吃得功酒,且驾觔斗云,唿哨一声,又至麒麟山上。无心玩景,径寻洞府而去。正行时,只听得人语喧嚷,即伫立凝睛观看。原来那獬豸洞口把门的大小头目,约摸有五百名,在那里:

  森森罗列,密密挨排。森森罗列执干戈,映日光明;密密挨排展旌旗,迎风飘闪。虎将熊师能变化,豹头彪帅弄精神。苍狼多猛烈,獭象更骁雄。狡兔乖獐抡剑戟,长蛇大蟒挎刀弓。猩猩能解人言语,引阵安营识汛风。

  行者见了,不敢前进,抽身径转旧路。你道他抽身怎么?不是怕他。他却至那打死小妖之处,寻出黄旗、铜锣,迎风捏诀,想象腾那,即摇身一变,变做那有来有去的模样,乒乓敲着锣,大踏步,一直前来,径撞至獬豸洞。正欲看看洞景,只闻得猩猩出语道:“有来有去,你回来了?”行者只得答应道:“来了。”猩猩道:“快走,大王爷爷正在剥皮亭上等你回话哩。”

  行者闻言,拽开步,敲着锣,径入前门里看处,原来是悬崖削壁,石屋虚堂,左右有琪花瑶草,前后多古柏乔松。不觉又至二门之内,忽抬头,见一座八窗明亮的亭子,亭子中间有一张戗金的交椅,椅子上端坐着一个魔王,真个生得恶像。但见他:

  晃晃霞光生顶上,威威杀气迸胸前。
  口外獠牙排利刃,鬓边焦发放红烟。
  嘴上髭须如插箭,遍体昂毛似迭毡。
  眼突铜铃欺太岁,手持铁杵若摩天。

  行者见了,公然傲慢那妖精,更不循一些儿礼法:调转脸,朝着外,只管敲锣。妖王问道:“你来了?”行者不答。又问:“有来有去,你来了?”也不答应。妖王上前扯住道:“你怎么到了家还筛锣,问之又不答,何也?”行者把锣往地下一掼道:“甚么‘何也’、‘何也’?我说我不去,你却教我去。行到那厢,只见无数的人马列成阵势,见了我,就都叫:‘拿妖精,拿妖精。’把我推推扯扯,拽拽扛扛,拿进城去。见了那国王,国王便教:‘斩了。’幸亏那两班谋士道:‘两家相争,不斩来使。’把我饶了。收了战书,又押出城外,对军前打了三十顺腿,放我来回话。他那里不久就要来此与你交战哩。”妖王道:“这等说,是你吃亏了,怪不得问你更不言语。”行者道:“却不是怎的?只为护疼,所以不曾答应。”妖王道:“那里有多少人马?”行者道:“我也唬昏了,又吃他打怕了,那里会查他人马数目?只见那里森森兵器摆列着:

  弓箭刀枪甲与衣,干戈剑戟并缨旗。剽枪月铲兜鍪铠,大斧团牌铁蒺藜。长闷棍,短窝槌,钢叉铳刨及头盔。打扮得䩺鞋护顶并胖袄,简鞭神弹与铜锤。”

  那王听了笑道:“不打紧,不打紧。似这般兵器,一火皆空。你且去报与金圣娘娘得知,教他莫恼。今早他听见我发狠,要去战斗,他就眼泪汪汪的不干。你如今去说那里人马骁勇,必然胜我,且宽他一时之心。”

  行者闻言,十分欢喜道:“正中老孙之意。”你看他偏是路熟,转过角门,穿过厅堂。那里边尽都是高堂大厦,更不似前边的模样。直到后边宫里,远见彩门壮丽,乃是金圣娘娘住处。直入里面看时,有两班妖狐、妖鹿,一个个都妆成美女之形,侍立左右。正中间坐着那个娘娘,手托着香腮,双眸滴泪。果然是:

  玉容娇嫩,美貌妖娆。懒梳妆,散鬓堆鸦;怕打扮,钗环不戴。面无粉,冷淡了胭脂;发无油,蓬松了云鬓。努樱唇,紧咬银牙;皱蛾眉,泪淹星眼。一片心,只忆着朱紫君王;一时间,恨不离天罗地网。诚然是:自古红颜多薄命,恹恹无语对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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