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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陷虎穴金星解厄 双叉岭伯钦留僧(2)


  却说他虽有灾迍,却有救应。正在那不得命处,忽然见毒虫奔走,妖兽飞逃,猛虎潜踪,长蛇隐迹。三藏抬头看时,只见一人,手执钢叉,腰悬弓箭,自那山坡前转出,果然是一条好汉。你看他:

  头上戴一顶艾叶花斑豹皮帽,身上穿一领羊绒织锦叵罗衣,腰间束一条狮蛮带,脚下屣一对麂皮靴。环眼圆睛如吊客,圈须乱扰似河奎。悬一囊毒药弓矢,拿一杆点钢大叉。雷声震破山虫胆,勇猛惊残野雉魂。

  三藏见他来得渐近,跪在路傍,合掌高叫道:“大王救命!大王救命!”那条汉到边前,放下钢叉,用手搀起道:“长老休怕。我不是歹人,我是这山中的猎户,姓刘名伯钦,绰号镇山太保。我才自来,要寻两只山虫食用。不期遇着你,多有冲撞。”三藏道:“贫僧是大唐驾下钦差,往西天拜佛求经的和尚。适间来到此处,遇着些狼虎蛇虫,四边围绕,不能前进。忽见太保来,众兽皆走,救了贫僧性命,多谢,多谢。”伯钦道:“我在这里住人,专倚打些狼虎为生,捉些蛇虫过活,故此众兽怕我走了。你既是唐朝来的,与我都是乡里。此间还是大唐的地界,我也是唐朝的百姓,我和你同食皇王的水土,诚然是一国之人。你休怕,跟我来,到我舍下歇马,明朝我送你上路。”三藏闻言,满心欢喜,谢了伯钦,牵马随行。

  过了山坡,又听得呼呼风响。伯钦道:“长老休走,坐在此间。风响处,是个山猫来了,等我拿他家去管待你。”三藏见说,又胆战心惊,不敢举步。那太保执了钢叉,拽开步,迎将上去。只见一只斑斓虎,对面撞见,他看见伯钦,急回头就走。这太保霹雳一声,咄道:“那业畜那里走!”那虎见赶得急,转身抡爪扑来。这太保三股叉举手迎敌。唬得个三藏软瘫在草地。这和尚自出娘肚皮,那曾见这样凶险的勾当。太保与那虎在那山坡下,人虎相持,果是一场好斗。但见:

  怒气纷纷,狂风滚滚。怒气纷纷,太保冲冠多膂力;狂风滚滚,斑彪逞势喷红尘。那一个张牙舞爪,这一个转步回身。三股叉擎天幌日,千花尾扰雾云飞。这一个当胸乱刺,那一个劈面来吞。闪过的再生人道,撞着的定见阎君。只听得那斑彪哮吼,太保声狠。斑彪哮吼,振裂山川惊鸟兽;太保声狠,喝开天府现星辰。那一个金睛怒出,这一个壮胆生嗔。可爱镇山刘太保,堪夸据地兽之君。人虎贪生争胜负,些儿有慢丧三魂。

  他两个斗了有一个时辰,只见那虎爪慢腰松,被太保举叉平胸刺倒。可怜啊,钢叉尖穿透心肝,霎时间血流满地。揪着耳朵,拖上路来。好男子,气不连喘,面不改色,对三藏道:“造化,造化。这只山猫,够长老食用一日。”三藏夸赞不尽道:“太保真山神也!”伯钦道:“有何本事,敢劳过奖?这个是长老的洪福。去来,赶早儿剥了皮,煮些肉,管待你也。”

  他一只手执着叉,一只手拖着虎,在前引路。三藏牵着马,随后而行。迤逦行过山坡,忽见一座山庄。那门前真个是:

  参天古树,漫路荒藤。万壑风尘冷,千崖气象奇。一径野花香袭体,数竿幽竹绿依依。草门楼,篱笆院,堪描堪画;石板桥,白土壁,真乐真稀。秋容萧索,爽气孤高。道傍黄叶落,岭上白云飘。疏林内山禽聒聒,庄门外细犬嘹嘹。

  伯钦到了门首,将死虎掷下,叫:“小的们何在?”只见走出三四个家僮,都是怪形恶相之类,上前拖拖拉拉,把只虎扛将进去。伯钦吩咐教赶早剥了皮,安排将来待客。复回头迎接三藏进内,彼此相见,三藏又拜谢伯钦厚恩怜悯救命。伯钦道:“同乡之人,何劳致谢。”坐定茶罢,有一老妪领着一个媳妇,对三藏进礼。伯钦道:“此是家母、小妻。”三藏道:“请令堂上坐,贫僧奉拜。”老妪道:“长老远客,各请自珍,不劳拜罢。”伯钦道:“母亲啊,他是唐王驾下,差往西天见佛求经者。适间在岭头上遇着孩儿,孩儿念一国之人,请他来家歇马,明日送他上路。”老妪闻言,十分欢喜道:“好,好,好。就是请他,不得这般恰好。明日你父亲周忌,就浼长老做些好事,念卷经文,到后日送他去罢。”这刘伯钦虽是一个杀虎手,镇山的太保,他却有些孝顺之心。闻得母言,就要安排香纸,留住三藏。

  说话间,不觉的天色将晚。小的们排开桌凳,拿几盘烂熟虎肉,热腾腾的放在上面。伯钦请三藏权用,再另办饭。三藏合掌当胸道:“善哉!贫僧不瞒太保说,自出娘胎,就做和尚,更不晓得吃荤。”伯钦闻得此说,沉吟了半晌道:“长老,寒家历代以来,不晓得吃素。就是有些竹笋,采些木耳,寻些干菜,做些豆腐,也都是獐鹿虎豹的油煎,却无甚素处。有两眼锅灶,也都是油腻透了。这等奈何?反是我请长老的不是。”三藏道:“太保不必多心,请自受用。我贫僧就是三五日不吃饭,也可忍饿,只是不敢破了斋戒。”伯钦道:“倘或饿死,却如之何?”三藏道:“感得太保天恩,搭救出虎狼丛里,就是饿死,也强如喂虎。”

  伯钦的母亲闻说,叫道:“孩儿不要与长老闲讲,我自有素物,可以管待。”伯钦道:“素物何来?”母亲道:“你莫管我,我自有素的。”叫媳妇将小锅取下,着火烧了油腻,刷了又刷,洗了又洗,却仍安在灶上。先烧半锅滚水,别用。却又将些山地榆叶子,着水煎作茶汤。然后将些黄粱粟米,煮起饭来。又把些干菜煮熟。盛了两碗,拿出来铺在桌上。老母对着三藏道:“长老请斋。这是老身与儿妇,亲自动手整理的些极洁极净的茶饭。”三藏下来谢了,方才上坐。

  那伯钦另设一处,铺排些没盐没酱的老虎肉、香獐肉、蟒蛇肉、狐狸肉、兔肉,点剁鹿肉干巴,满盘满碗的陪着三藏吃斋。方坐下,心欲举箸,只见三藏合掌诵经,唬得个伯钦不敢动箸,急起身立在旁边。三藏念不数句,却教请斋。伯钦道:“你是个念短头经的和尚?”三藏道:“此非是经,乃是一卷揭斋之咒。”伯钦道:“你们出家人,偏有许多计较,吃饭便也念诵念诵。”

  吃了斋饭,收了盘碗,渐渐天晚。伯钦引着三藏出中宅,到后边走走。穿过夹道,有一座草亭。推开门,入到里面。只见那四壁上挂几张强弓硬弩,插几壶箭;过梁上搭两块血腥的虎皮;墙根头插着许多枪刀叉棒;正中间设两张坐器。伯钦请三藏坐坐。三藏见这般凶险腌臜,不敢久坐,遂出了草亭。又往后再行,是一座大园子,却看不尽那丛丛菊蕊堆黄,树树枫杨挂赤。又见呼的一声,跑出十来只肥鹿,一大阵黄獐,见了人,呢呢痴痴,更不恐惧。三藏道:“这獐鹿想是太保养家了的?”伯钦道:“似你那长安城中人家,有钱的集财宝,有庄的集聚稻粮。我们这打猎的,只得聚养些野兽,备天阴耳。”他两个说话闲行,不觉黄昏,复转前宅安歇。

  次早,那合家老小都起来,就整素斋,管待长老,请开启念经。这长老净了手,同太保家堂前拈了香,拜了家堂。三藏方敲响木鱼,先念了净口业的真言,又念了净身心的神咒,然后开《度亡经》一卷。诵毕,伯钦又请写荐亡疏一道,再开念《金刚经》、《观音经》。一一朗音高诵。诵毕,吃了午斋,又念《法华经》、《弥陀经》,各诵几卷,又念一卷《孔雀经》,及谈苾蒭洗业的故事,早又天晚。献过了种种香火,化了众神纸马,烧了荐亡文疏。佛事已毕,又各安寝。

  却说那伯钦的父亲之灵,超荐得脱沉沦,鬼魂儿早来到自家宅内,托一梦与合宅长幼道:“我在阴司里苦难难脱,日久不得超生。今幸得圣僧念了经卷,消了我的罪业,阎王差人送我上中华富地,长者人家托生去了。你们可好生谢送长老,不要怠慢,不要怠慢。我去也。”这才是:万法庄严端有意,荐亡离苦出沉沦。那合家儿梦醒,又早太阳东上。伯钦的娘子道:“太保,我今夜梦见公公来家,说他在阴司苦难难脱,日久不得超生。今幸得圣僧念了经卷,消了他的罪业,阎王差人送他上中华富地,长者人家托生去,教我们好生谢那长老,不得怠慢他。说罢,径出门,徉徜去了。我们叫他不应,留他不住。醒来却是一梦。”

  伯钦道:“我也是那等一梦,与你一般。我们起去对母亲说去。”他两口子正欲去说,只见老母叫道:“伯钦孩儿,你来,我与你说话。”二人至前,老母坐在床上道:“儿啊,我今夜得了个喜梦,梦见你父亲来家,说多亏了长老超度,已消了罪业,上中华富地,长者家去托生。”夫妻们俱呵呵大笑道:“我与媳妇皆有此梦,正来告禀,不期母亲呼唤,也是此梦。”遂叫一家大小起来,安排谢意,替他收拾马匹,都至前拜谢道:“多谢长老超荐我亡父脱难超生,报答不尽。”三藏道:“贫僧有何能处,敢劳致谢?”

  伯钦把三口儿的梦话对三藏陈诉一遍,三藏也喜。早供给了素斋,又具白银一两为谢。三藏分文不受。一家儿又恳恳拜央,三藏毕竟分文未受。但道:“是你肯发慈悲送我一程,足感至爱。”伯钦与母妻无奈,急做了些粗面烧饼干粮,叫伯钦远送。三藏欢喜收纳。太保领了母命,又唤两三个家僮,各带捕猎的器械,同上大路。看不尽那山中野景,岭上风光。

  行经半日,只见对面处有一座大山,真个是高接青霄,崔巍险峻。三藏不一时到了边前。那太保登此山如行平地,正走到半山之中,伯钦回身,立于路下道:“长老,请自前进,我却告回。”三藏闻言,滚鞍下马道:“千万敢劳太保再送一程。”伯钦道:“长老不知。此山唤做两界山,东半边属我大唐所管,西半边乃是鞑靼的地界。那厢狼虎不伏我降,我却也不能过界,你自去罢。”三藏心惊,抡开手,牵衣执袂,滴泪难分。正在那叮咛拜别之际,只听得山脚下叫喊如雷道:“我师父来也!我师父来也!”唬得个三藏痴呆,伯钦打挣。

  毕竟不知是甚人叫喊,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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