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坚志(567)_梦远书城

五六七

　　宣城葛女

　　成忠郎王贵，寓居宣城，与娼葛秀家相近。贵妻出入，必过秀门，秀妹年五岁，每见必曰：“吾母也。”秀家以为儿语，不经意。一日，戏门外，王妪适来，女挽其衣，秀望见，延之入。女随拜曰：“母不忆儿邪！乃建康朱家铁郎也。”妪泪下如雨，为秀言：“吾元嫁朱氏，生一子，长而放荡，本以贩籴为业，赀力稍赡，皆为此子荡析，年三十一而死。死后贫益甚，吾不能自存，挈其女以嫁王氏，今所言良是。”女问：“我女何在？”命呼以来，既至，迎而拊惜之。王女时年十一岁矣，怒之。葛女笑曰：“汝不得无礼，我乃汝父也。”又问妪曰：“此儿幼时，尝倩舅家女相伴，今在否？”虽猫犬之属，亦历历咨访。且言旧爱一磬，曾书实十字于中，今复何如？取至，洗视，果然。平生嗜画，自颇能为之。妪悉取所存者，并杂他轴以示，皆掷于地，遇故物，则留玩不已。生前凡两娶妇，后妻狡狯，密说朱盗金帛为私藏，夫死，尽携以去。妪虽知之，而不能举其名也，故不克讼，乃问曰：“儿昔为新妇所诱，多窃家中物以行，尚能忆乎？”即面发赤，不肯对。妪曰：“汝已隔世，而了了若此，能复回我家乎？”曰：“心中恋恋，正所愿也。”妪归舍，拽箧得金六两，持与葛氏讨之，葛不可，曰：“自此女之生，我家日以称遂，妪意虽甚，不能从也。”妪恸哭而归，悲心益切感怆，不数月而死。朱生存日，好以诨语标榜，建康诸娼皆畏而恶之，其后身毅堕娼类。但朱死才三年，而葛女已五岁，人以为疑。蓋朱之未死，卧疾再岁，而葛女襁褓间亦多病，过二岁始无恙，然则朱病时精魂已受生矣！时乾道元年，王宣子为郡守，家人呼葛氏妇及王妪一一扣之，得其详如此。女至十馀岁，渐忘前事，不复能说。宣子说。

　　李员外女

　　忻州定襄县李员外家生女，三岁能言，曰：“我秀容县牧儿村张二老也，死后在五台县刘家作男，年十六身回，今复来此，可遣人至张村明晃吾儿来相见。”李使人至张氏，有张资者，年已六十四，闻之即往。方及门，众讶其貌相似，既见，询其家事，无一不答者。资欲迎归，李不可。资既归，李欲令女出家，女曰：“我不能作小猪儿女。”问其故，曰：“今之女尼，戒行不精，死罚为猪，使食不洁。”且曰：“我年十四即归矣！”后不复言，李氏亦祕其事。孙九鼎说，有书记。

　　满少卿

　　满生少卿者，失其名，世为淮南望族，生独跅驰不羁，浪游四方。至郑圃依豪家，久之，觉主人倦客，闻知旧出镇长安，往投谒，则已罢去。归次中牟，适故人为主簿，赒之不能足，又转而西抵凤翔，穷冬雪寒，饥卧寓舍，邻叟焦大郎见而恻然，饭之，旬日不厌。生感幸过望，往拜之，大郎曰：“吾非有馀，哀君逆旅披猖，故量力相济，非有他意也。”生又拜誓，异时或有进，不敢忘报。自是日诣其家，亲昵无间，杯酒流宕，辄通其室女，既而事露，惭愧无所容。大郎叱责之曰：“吾与汝本不相知，过为拯拔，何期所为不义若此？岂士君子之行哉！业已尔，虽悔无及，吾女亦不为无过，若能遂为婚，吾亦不复言。”生叩头谢罪，愿从命。暨成婚，夫妇相得备甚。居二年，中进士第，甫唱名，即归，绿袍槐简，跪于外舅前，邻里争持羊酒往贺，歆艳夸诧。生连夕燕饮，然后调官，将戒行，谓妻曰：“我得美官，便来取汝，并迎丈人俱东。”焦氏本市井人，谓生富贵可俯拾，便不事生理，且厚赆厥婿，赀产半空。生至京，得东海尉，会宗人有在京者，与相过，喜其成名，拉之还乡。生深所不欲，托辞以拒，宗人骂曰：“书生登科名，可不归展坟墓乎！”命仆负其囊装先赴舟，生不得已而行。到家逾月，其叔父曰：“汝父母俱亡，壮而未娶，宜为嗣续计，吾为汝求宋都朱从简大夫次女，今事谐矣。汝需次尚岁馀，先须毕姻，徐为赴官计。”叔性严毅，历显官，且为族长，生素敬畏，不敢违抗，但唯唯而已，心殊窘惧。数日，忽幡然改曰：“彼焦氏非以礼合，况门户寒微，岂真吾偶哉！异时来通消息，以理遣之足矣。”遂娶于朱。朱女美好，而妆奁甚富，生大惬适。凡焦氏女所遗香囊巾帕，悉焚弃之，常虑其来，而杳不闻问，如是几二十年。累官鸿胪少卿，出知齐州，视印三日，偶携家人子散步后堂，有两青衣自别陨右舍出，逢生辄趋避，生追视之，一妇人着冠帔褰帏出，乃焦氏也。生惶惧失措，焦泣泫然曰：“一别二十年，向来婉娈之情，略不相念，汝真忍人也！”生不暇扣其所从来，具以实告。焦氏曰：“吾知之久矣！吾父已死，呈递不肖，乡里无所依，千里相投，前一日方至此，为阍者所拒，恳祈再三，仅得托足。今一身孤单，茫无栖泊，汝既有嘉耦，吾得备侧室，竟此馀生，以奉事君子及尊夫人足矣！前事不复校也。”语毕长恸，生软意慰藉之，且畏彰闻于外，乃以语朱氏。朱素贤淑，欣然迎归，待之如妹。越两旬，生微醉，诣其室寝，明日，门不启，家人趣起视事，则反扃其户，寂若无人。朱氏闻之，唤仆破壁而入，生已死牖下，口鼻流血，焦与青衣皆不见。是夕朱氏梦焦曰：“满生受我家厚恩，而负心若此，自其去后，吾抱恨而死，我父相继沦没，年移岁迁，方获报怨，此已幽府伸诉逮证矣！”朱未及问而寤，但获丧柩南还。此事略类王魁，至今百馀年，人罕有知者。

　　徐信妻

　　建炎三年，车驾驻建康，军校徐徐信与妻子夜出市，少憩茶肆旁。一人窃睨其妻，目不暂释，若向有所嘱者。信怪之，乃舍去，其人踵相蹑，及门，依依不忍去。信问其故，拱手巽谢曰：“心有情实，将吐露于君，君不怒，乃敢言。愿略移步至前坊静处，庶可倾谒。”信从之。始言曰：“君妻非某州某县某姓氏邪！”信愕然曰：“是也。”其人掩泣曰：“此吾妻也。吾家于郑州，方娶二年，而值金戎之乱，流离奔窜，遂成乖张，岂意今在君室！”信亦为之感怆，曰：“信，陈州人也，遭乱失妻，正与君等。偶至淮南一村店，逢妇人，敝衣蓬首，露坐地上，自言为溃兵所掠，到此不能行，吾乃解衣馈食，留一二日，乃与之俱。初不知为君故妇，今将奈何？”其人曰：“吾今日已别娶，藉其赀以自给，势无由寻旧盟。倘使暂会一面，叙述悲苦，然后诀别，虽死不恨。”信固慷慨义士，即许之，约明日为期，令偕新妻同至，庶于邻里无嫌，其人欢拜而去。明日，夫妇登信门，信出迎，望见长恸，则客所携，乃信妻也。四人相对悽惋，拊心号咷，是日各复其故，后通家往来如婚姻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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