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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三(1)


  吾在南方时,从父母仕宦,家资颇温,而吾则专心于学,生事不一问。食未尝不肉也,寝未尝不帷也,出游未尝无车马也,役使未尝无僮仆也,然不知温饱安逸之味也。今遭丧乱,归故山,四壁萧然,日惟生事之见迫。食或旬日无醯醢,及一得之,则觉其甘。寝或终夜无衾 裯,及一得之,则觉其暖。出或徒行无驴,及一得之,则觉其便。居或汲爨无人,及一得之,则觉其泰。乃知夫温饱安逸者,世之人亦未易得,然向之所得犹不足也,惑矣。因思一时富贵权势之人,生长纨绮中,或不遭患难摧折,至老者非惟不知稼穑之艰难,流于奢淫以蠹国病民,抑又不知世间温饱安逸之正味为不少,可胜叹哉!吾故以自尝试者述之,可为得志者戒。

  窃尝考自古士风之变,系国家长短存亡。三代以前,其风淳质、修谨不必言。三代以后,世衰道丧,士大夫惟知功利为上,故争尚权谋。战国间游说从横之流,已而变为刑名掊刻,以法律控持上下,失士庶心,以至焚书坑儒,毒流四海。汉兴,其风稍更变,多厚重长者,然其权谋法律者犹相杂。迨至武帝,天下混同,士风一变,以学问为上,故争尚经术文章,一时如公孙弘、董仲舒、二司马、枚乘之徒出,文物大备。元、成以来,经术之弊皆尚虚文,而无事业可观,浮沉委靡,以苟容居位,匡衡、贡禹、孔光之流重以谄谀,故权臣肆志,国随以绝。东汉之初,人主惩权臣之祸,以法令督责群臣,群臣惟知守职奉法无过失。及桓、灵之世,朝政淆乱,奸臣擅权,士风激厉,以敢为敢言相尚,故争树名节,袁安、杨震、李固、杜乔、陈蕃之徒抗于朝,郭泰、范滂、岑至、张俭之徒议于野,国势虽亡,而公议具存,犹能使乱臣贼子有所畏忌。已而诸豪割据,士大夫各欲择主立功名,如荀攸、贾诩、程昱、郭嘉、诸葛亮、庞统、鲁肃、周瑜之徒,争以智能自效。晋初,天下既一,士无所事,惟以谈论相高,故争尚玄虚,王弼、何晏倡于前,王衍、王澄和于后。希高名而无实用,以至误天下国家。南渡之后,非有王导、谢安辈稍务事业功名,其颓靡亦不可救矣。宋、齐、梁、陈惟以文华相尚、门第相夸,亦不足观,故国祚亦不能久。唐兴,士大夫复以事业功名为上,贞观诸人有两汉风,其权谋、经术、文章、名节者错出间立,故唐一代人材最多,其扶支国势亦至三百载。及其乱也,死节者相望。五代之间亦无可取。宋初,士大夫复驰骋智谋。厥后混一,其风大变,经术、文章不减汉唐,名节之士继踵而出。大抵崇尚学问,以道义为先,故维持国家亦二百载。虽遭丧夺,尚能奄有偏方。大抵天下乱,则士大夫多尚权谋、智术,以功业为先。天下治,则士大夫多尚经术、文章、学问,以名节为上。国家存亡长短随之,亦其势然也。

  予平生有二乐,曰良友,曰异书,每遇之则欣然忘寝食。盖良友则从吾讲学,见吾过失,且笑谈游宴以忘忧。异书则资吾见闻,助吾辞藻,属文著论以有益。彼酒色膏梁如一时浮云,过目竟何所得哉。

  肥浓甘脆世所共珍,使饱而遇之,则食如泥土。藜藿葵荠世所共贱,使饥而遇之,则食如饴糖。乃知贫穷之士自乐,富贵之人亦有苦。是则我辈区区以空乏为忧,亦悖矣。

  国之不可治犹可以治其家,人之不能正犹能正其身,使家之齐而身之修,虽隐居不仕犹可谓得志。故吾尝曰:“虽天下未太平,而吾一家独不可太平乎?是诚在我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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