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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回 惑奸谗抄检大观园 避嫌隙杜绝宁国府(3)


  凤姐平儿等都忙与探春理裙整袂,口内喝着王善保家的说:“妈妈吃两口酒,就疯疯癫癫起来。前儿把太太也冲撞了。快出去,别再讨脸了!”又忙劝探春:“好姑娘,别生气。他算什么,姑娘气着,倒值多了。”探春冷笑道:“我但凡有气,早一头碰死了!不然,怎么许奴才来我身上搜贼赃呢?明儿一早,先回过老太太、太太,再过去给大娘赔礼。该怎么着,我去领!”

  那王善保家的讨了个没脸,赶忙躲出窗外,只说:“罢了,罢了!这也是头一遭挨打!我明儿回了太太,仍回老娘家去罢!这个老命还要他做什么?”探春喝命丫鬟:“你们听着他说话!还等我和他拌嘴去不成?”侍书听说,便出去说道:“妈妈,你知点道理儿,省一句儿罢。你果然回老娘家去,倒是我们的造化了!只怕你舍不得去!你去了,叫谁讨主子的好儿,调唆着察考姑娘,折磨我们呢?”凤姐笑道:“好丫头!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探春冷笑道:“我们做贼的人,嘴里都有三言两语的,就只不会背地里调唆主子!”平儿忙也陪笑解劝,一面又拉了侍书进来。周瑞家的等人劝了一番。凤姐直待服侍探春睡下,方带着人往对过暖香坞来。

  彼时李纨犹病在床上。他与惜春是紧邻,又和探春相近,故顺路先到这两处。因李纨才吃了药睡着,不好惊动,只到丫鬟们房中,一一的搜了一遍,也没有什么东西。遂到惜春房中来。因惜春年少,尚未识事,吓的不知当有什么事故,凤姐少不得安慰他。谁知竟在入画箱中寻出一大包银锞子来,约共三四十个,为察奸情,反得贼赃。又有一副玉带版子并一包男人的靴袜等物。凤姐也黄了脸,因问:“是那里来的?”入画只得跪下哭诉真情,说:“这是珍大爷赏我哥哥的。因我们老子娘都在南方,如今只跟着叔叔过日子。我叔叔婶子,只要喝酒赌钱,我哥怕交给他们又花了,所以每常得了,悄悄的烦老妈妈带进来,叫我收着的。”

  惜春胆小,见了这个,也害怕,说:“我竟不知道。这还了得!二嫂子要打他,好歹带出他去打罢,我听不惯的。”凤姐笑道:“若果真呢,也倒可恕,只是不该私自传送进来。这个可以传递,怕什么不可传递?这倒是传递人的不是了。若这话不真,倘是偷来的,你可就别想活了!”入画跪哭道:“我不敢撒谎!奶奶只管明日问我们奶奶和大爷去。若说不是赏的,就拿我和我哥哥一同打死无怨!”凤姐道:“这个自然要问的。——只是真赏的,你也有不是。谁许你私自传送东西呢?你且说是谁接的,我就饶你。下次万万不可。”惜春道:“嫂子别饶他。这里人多,要不管了他,那些大的听见了,又不知怎么样呢。嫂子要依他,我也不依!”凤姐道:“素日我看他还使得。谁没一个错?只这一次,二次再犯,两罪俱罚。——但不知传递是谁?”惜春道:“若说传递,再无别人,必是后门上的老张。他常和这些丫头们鬼鬼祟祟的,这些丫头们也都肯照顾他。”

  凤姐听说,便命人记下,将东西且交给周瑞家的暂且拿着,等明日对明再议。谁知那老张妈原和王善保家有亲,近因王善保家的在邢夫人跟前作了心腹人,便把亲戚和伴儿们都看不到眼里了。后来张家的气不平,斗了两次口,彼此都不说话了。如今王家的听见是他传递,碰在他心坎儿上;更兼刚才挨了探春的打,受了侍书的气,没处发泄,听见张家的这事,因撺掇凤姐道:“这传东西的事,关系更大。想来那些东西,自然也是传递进来的。奶奶,倒不可不问!”凤姐儿道:“我知道,不用你说。”

  于是别了惜春,方往迎春房内去。迎春已经睡着了,丫鬟们也才要睡,众人扣门,半日才开。凤姐吩咐:“不必惊动姑娘。”遂往丫鬟们房里来。因司棋是王善保家的外孙女儿,凤姐要看王家的可藏私不藏,遂留神看他搜检。先从别人箱子搜起,皆无别物。及到了司棋箱中,随意掏了一回,王善保家的说:“也没有什么东西。”才要关箱时,周瑞家的道:“这是什么话?有没有,总要一样看看才公道。”说着,便伸手掣出一双男子的绵袜并一双缎鞋,又有一个小包袱。打开看时,里面是一个同心如意,并一个字帖儿。一总递给凤姐。

  凤姐因理家久了,每每看帖看账,也颇识得几个字了。那帖是大红双喜笺,便看上面写道:

  上月你来家后,父母已觉察了。但姑娘未出阁,尚不能完你我心愿。若园内可以相见,你可托张妈给一信。若得在园内一见,倒比来家好说话。千万,千万!再所赐香珠二串,今已查收。外特寄香袋一个,略表我心。千万收好!

  表弟潘又安具

  *

  凤姐看了,不由的笑将起来。那王善保家的素日并不知道他姑表兄妹有这一节风流故事,见了这鞋袜,心内已有些毛病;又见有一红帖,凤姐看着笑,他便说道:“必是他们写的账不成字,所以奶奶见笑?”凤姐笑道:“正是。这个账竟算不过来,你是司棋的老娘,他表弟也该姓王,怎么又姓潘呢?”王善保家的见问的奇怪,只得勉强告道:“司棋的姑妈给了潘家,所以他姑表弟兄姓潘。上次逃走了的潘又安就是他。”凤姐笑道:“这就是了。”因说:“我念给你听听。”说着,从头念了一遍。大家都吓一跳。

  这王家的一心只要拿人的错儿,不想反拿住了他外孙女儿,又气又臊。周瑞家的四人听见凤姐儿念了,都吐舌头,摇头儿。周瑞家的道:“王大妈听见了:这是明明白白,再没得话说了。这如今怎么样呢?”

  王家的只恨无地缝儿可钻。凤姐只瞅着他,抿着嘴儿嘻嘻的笑,向周瑞家的道:“这倒也好。不用他老娘操一点心儿,鸦雀不闻,就给他们弄了个女婿来了!”周瑞家的也笑着凑趣儿。王家的无处煞气,只好打着自己的脸,骂道:“老不死的娼妇!怎么造下孽了?说嘴打嘴,现世现报!”众人见他如此,要笑又不敢笑,也有趁愿的,也有心中感动报应不爽的。

  凤姐见司棋低头不语,也并无畏惧惭愧之意,倒觉可异。料此时夜深,且不必盘问,只怕他夜间自寻短志,遂唤两个婆子监守,且带了人,拿了赃证回来歇息,等待明日料理。谁知夜里下面淋血不止,次日便觉身体十分软弱起来,遂掌不住,请医诊视。开方立案,说要保重而去。老嬷嬷们拿了方子,回过王夫人,不免又添一番愁闷,遂将司棋之事暂且搁起。

  可巧这日尤氏来看凤姐,坐了一回,又看李纨等。忽见惜春遣人来请尤氏到他房中,惜春便将昨夜之事细细告诉了,又命人将入画的东西一概要来与尤氏过目。尤氏道:“实是你哥哥赏他哥哥的,只不该私自传送。如今官盐反成了私盐了。”因骂入画:“胡涂东西!”惜春道:“你们管教不严,反骂丫头。这些姊妹,独我的丫头没脸,我如何去见人?昨儿叫凤姐姐带了他去又不肯。今日嫂子来的恰好,快带了他去。或打,或杀,或卖,我一概不管。”入画听说,跪地哀求,百般苦告。尤氏和奶妈等人也都十分解说:“他不过一时胡涂,下次再不敢的。看他从小儿服侍一场。”

  谁知惜春年幼,天性孤僻,任人怎说,只是咬定牙,断乎不肯留着,更又说道:“不但不要入画,如今我也大了,连我也不便往你们那边去了。况且近日闻得多少议论,我若再去,连我也编派。”尤氏道:“谁敢议论什么?又有什么可议论的?姑娘是谁?我们是谁?姑娘既听见人议论我们,就该问着他才是。”惜春冷笑道:“你这话问着我倒好!我一个姑娘家,只好躲是非的,我反寻是非,成个什么人了?况且古人说的,‘善恶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助’,何况你我二人之间?我只能保住自己就够了。以后你们有事,好歹别累我。”

  尤氏听了,又气又好笑,因向地下众人道:“怪道人人都说四姑娘年轻胡涂,我只不信。你们听这些话,无原无故,又没轻重,真真的叫人寒心!”众人都劝说道:“姑娘年轻,奶奶自然该吃些亏的。”惜春冷笑道:“我虽年轻,这话却不年轻!你们不看书,不识字,所以都是呆子,倒说我胡涂!”尤氏道:“你是状元,第一个才子!我们胡涂人,不如你明白!”

  惜春道:“据你这话就不明白。状元难道没有胡涂的?可知你们这些人都是世俗之见,那里眼里识的出真假,心里分的出好歹来?你们要看真人,总在最初一步的心上看起,才能明白呢!”尤氏笑道:“好,好!才是才子,这会子又做大和尚,讲起参悟来了。”惜春道:“我也不是什么参悟。我看如今人一概也都是入画一般,没有什么大说头儿!”尤氏道:“可知你真是个心冷嘴冷的人。”惜春道:“怎么我不冷?我清清白白一个人,为什么叫你们带累坏了?”

  尤氏心内原有病,怕说这些话,听说有人议论,已是心中羞恼,只是今日惜春分中,不好发作,忍耐了大半天。今见惜春又说这话,因按捺不住,便问道:“怎么就带累了你?你的丫头的不是,无故说我,我倒忍了这半日,你倒越发得了意,只管说这些话。你是千金小姐,我们以后就不亲近你,仔细带累了小姐的美名儿!即刻就叫人将入画带了过去。”说着,便赌气起身去了。惜春道:“你这一去了,若果然不来,倒也省了口舌是非,大家倒还干净!”尤氏听了,越发生气,但终久他是姑娘,任凭怎么样,也不好和他认真的拌起嘴来,只得索性忍了这口气,便也不答言,一径往前边去了。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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