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周作人 > 夜读抄 | 上页 下页
塞耳彭自然史


  “塞耳彭自然史”——这个名称一看有点生硬,仿佛是乡土志里讲博物的一部分,虽然或者写得明细,可以多识鸟兽草木之名,总之未必是文艺部类的佳作罢。然而不然。我们如写出他的原名来,The Natural History of Selborne,再加上著者的姓名Gilbert White,大家就立刻明白,这是十八世纪英国文学中的一异彩,出版一百五十年来流传不绝,收入各种丛书中,老老小小爱读不厌。这是一小册子,用的是尺牍体,所说的却是草木虫鱼,这在我觉得是很有兴味的事。英国戈斯(Edmund Gosse)所著《十八世纪文学史》第九章中有一节讲这书及其著者,文云:

  “自吉耳柏特怀德(Gilbert White 1720—1793)的不朽的《塞耳彭自然史》出现后,世上遂有此一类愉快的书籍发生,此书刊行于一七八九年,实乃其一生结集的成绩。怀德初同华顿一家在巴辛斯托克受业,后乃升入奥斯福之阿理厄耳学院,在一七四七年受圣职,一七五一年顷即被任为塞耳彭副牧师,此系罕布什尔地方一个多林木的美丽的教区,怀德即生于此地。次年他回到阿理厄耳,在学校内任监院之职,但至一七五五年回塞耳彭去,以后终身住在那里,一七五八年任为牧师。他谢绝了好几次的牧师职务,俾得留在他所爱的故乡,只受了一两回学院赠予的副牧师职,因为他可以当作闲职管领。

  怀德很爱过穆耳索女士,后来大家所知道的却滂夫人者即是,她却拒绝了他的请求,他也就不再去求别人了。他与那时活跃的两个博物家通信,一云本南德(Thomas Pennant),一云巴林顿(Daines Barrington),他的观察对于此二人盖都非常有用。一七六七年怀德起首写他的故乡的自然史,到一七七一年我们才看出他略有刊行之意,三年以后他说起或可成功的小册。但是因为种种的顾虑与小心之故,他的计画久被阻碍,直至一七八九年春天那美丽的四开本才离开印字人的手而出现于世。这书的形式是以写给友人的信集成的,还有较短的第二分,用另外的题页,也同样的方法来讲塞耳彭的古物。其第一分却最为世人所欢迎,在有百十册讲英国各地自然史的书出现之后,怀德的书仍旧保存着他那不变的姿媚与最初的新鲜。这是十八世纪所留给我们的最愉快的遗产之一。在每一页上总有些独得的观察使我们注意:

  ‘鹭鸶身子很轻,却有那大翅膀,似乎有点不方便,但那大而空的翼实在却是必要,在带着重荷的时候,如大鱼及其他。鸽子,特别是那一种叫作拍翼的,常把两翼在背上相击,拍拍有声,又一种叫作斤斗的,在空中翻转。有些鸟类在交尾期有特别的动作,如斑鸠在别的时候虽然飞得强而快,在春天却摊着翼像是游戏似的。雄的翠鸟生育期间忘记了他从前飞法,像鹞子那样在空中老扇着翅膀。金雀特别显出困倦飞不动的神气,看了像是受伤的或是垂死的鸟。鱼狗直飞好像一支箭,怪鸱黄昏中在树顶闪过,正如一颗流星,白头翁像是游泳着,画眉则乱七八糟的飞。燕子在地面水面上掠着飞,又很快的拐湾打圈,显他的本领,雨燕团团的急转,岩燕常常的左右动摇,有如一只胡蝶。许多小鸟都一抖一抖的飞,一上一下的向前进。’(案此系与巴林顿第四十二书中的一部分。)

  怀德无意于作文,而其文章精密生动,美妙如画,世间殆少有小说家,能够保持读者的兴味如此成功也。”

  戈斯著书在一八八八年,关于怀德生平的事实不无小误,如任牧师一事今已知非真,不过在本乡有时代理副牧师之职则是实在耳。戈斯的批评眼乃了无问题,至今论者仍不能出其范围,一九二八年琼孙(Walter Johnson)新著评传云“吉耳柏特怀德,先驱,诗人与文章家”,大旨亦复如是,唯其中间论动植各章自更有所发明。赫特孙(W.H.Hudson旧曾译作合信)在文集《鸟与人》(Birds and Man)中有一篇《塞耳彭》,记一八九六年访此教区事,末尾说明《自然史》的特色云:

  “文体优美而清明。但一本书并不能生存,单因为写得好。这里塞满着事实。但事实都被试过筛过了,所有值得保留的已全被收进到若干种自然史的标准著作里去了。我想很谦卑地提议,在这里毫无一点神秘,著者的个性乃是这些尺牍的主要的妙处,因为他虽是很谦逊极静默,他的精神却在每页上都照耀着,那世间所以不肯让这小书死灭的缘故,不单是因为他小,写得好,充满着有趣味的事情,主要的还是因为此乃一种很有意思的人生文献(Human document)也。”同文中又有两节可以引用在这里:

  “假如怀德不曾存在,或者不曾与本南德及巴林顿通信,塞耳彭在我看来还是一个很愉快的村子,位置在多变化而美丽的景色中间,我要长久记忆着他,算作我在英国南部漫游中所遇到的最佳妙的地方之一。但是我现在却不绝的想念着怀德。那村子本身,四周景色的种种相,种种事物有生或无生的,种种音声,在我的心里都与那想念相联结,我想那默默无闻的乡村副牧师,他是毫无野心的,是一个沉静安详的人,没有恶意,不,一点都没有,如他的一个教区民所说。在那里,在塞耳彭,把那古派的老人喀耳沛伯(Nicholas Culpepper)的一句诗略改变其意义,正是——

  他的影象是捺印在各株草上。

  带了一种新的深切的兴趣我看那些雨燕在空中飞翔,听他们尖利的叫声。这统是一样,在那一切的鸟,就是那些最普通的,那知更鸟,山雀,岩燕,以及麻雀。傍晚时候我很久的站着不动,用心看着一小群的金雀,停在榛树篱上将要栖宿了。因为我在那里,他们时时惊动,飞到顶高的小枝上去,他们在上边映着浅琥珀色的天空看去几乎变成黑色了,发出他们拉长的金丝雀似的惊惶的叫声。这还是一种美妙柔和的音调,现今却加多了一点东西在里边,——从远的过去里来的东西——对于一个人的想念,他的记忆是与活的形状和音声交织在一起的。

  这个感情的力量与执着有了一种奇异的效果。这使我渐渐觉得,在一百多年前早已不在了的那人,他的尺牍集曾为几代的博物家的爱读书,虽然已经死了去了,却是仿佛有点神秘地还是活着。我花费了许多工夫,在墓地的细长的草里摸索,想搜出一种纪念物来,这个后来找到了,乃是一块不很大的墓石。我须得跪了下去,把那一半遮着墓石的细草分开,好像我们看小孩的脸的时候拂开他额上的乱发。在石上刻着姓名的头字,下面一行云一七九三,是他死去的年分。”

  赫特孙自己也是个文人兼博物学家,所以对于怀德的了解要比别人较深,他大约像及茀利思(Richard Jefferies),略有点神秘的倾向,这篇塞耳彭游记写得多倾于瞑想的,在这一点上与怀德的文章却很是不相同了。

  《塞耳彭自然史》的印本很多,好的要值一几尼以至三镑,我都没有能买到,现在所有的只是司各得丛书,万人丛书,奥斯福的世界名著各本,大抵只有本文或加上一篇简单的引言而已。近来新得亚伦(Grant Allen)编订本小注颇多,又有纽氏插图百八十幅,为大本中最可喜的一册。亚伦亦是生物学者,又曾居塞耳彭村,熟知其地之自然者也,伍特华德(Marcus Woodward)编少年少女用本,本文稍改简略,而说明极多,甚便幼学,中国惜无此种书。李慈铭《灯下读尔雅偶题》三绝句之一云:

  “理学须从识字成,学僮遗法在西京。何当南戒栽花暇,细校虫鱼过一生。”末二句的意境尚佳,可是目的在于说经便是大误,至于讲风雅还在其次,若对于这事物有兴趣,能客观的去观察者,已绝无仅有了。郝兰皋或可以算是一个,在他与孙渊如的信里说,“少爱山泽,流观鱼鸟,旁涉夭条,靡不覃研钻极,积岁经年,故尝自谓《尔雅》下卷之疏几欲追踪元恪”,确非过言,只可惜他的《记海错》与《蜂衙》《燕子》诸篇仍不免文胜,持与怀德相比终觉有间耳。

  《自然史》二卷,计与本南德书四十四,与巴林顿书六十六,共一百十通,后来编者或依年月次第合为一卷,似反凌乱不便于读,不及二卷本善也。卷首有书数通,叙村中地理等,似皆后来补作,当初通信时本无成书计画,随意纪述,后始加以整理,但增补的信文词终缺自然之趣,与其他稍不同。书中所说虽以生物为主,却亦涉及他事,如地质气候风俗,其写村中制造苇烛及及迫希流人诸篇均有名。生物中又以鸟类为主,兽及虫鱼草木次之,这些事情读了都有趣味,但我个人所喜的还是在昆虫,而其中尤以讲田蟋蟀即油胡卢,家蟋蟀,土拨鼠蟋蟀即蝼蛄的三篇为佳,即下卷第四六至四八也。琼孙在所著怀德评传第七章中说:

  “在《自然史》中我们看见三篇美妙的小论文,虽然原来只是三章书,这是讲蟋蟀的三种的,即油胡卢,蛐蛐,蝼蛄是也。要单独的引用几段,这有如拿一块砖头来当作房屋的样本。一句巧妙的话却须得抄引一下。炉边的蟋蟀说是主妇的风雨表,会预告下雨的时候。(巴林顿四七)怀德的方法,用了去检视钻洞的虫而不毁坏他的住屋,这就是现代昆虫学家所用方法的前驱。一根软的草茎轻轻地通到洞里去,便能顺着弯曲一直到底,把里边住着的赶出来,这样那仁慈的研究者可以满足了他的好奇心而不伤害那目的物。(同四六)

  蝼蛄的故事对于有些博物学家特别有用,他们像鄙人一样都不曾见过一个活的标本。罕布什尔还是顶运气的地方,离开那里人就少有遇见这虫子的希望。但是因为不知什么缘故,就是在罕布什尔现在蝼蛄也很少了,派克拉夫德在一九二六年曾经说过他想得这标本是多么困难。可是怀德却列举了三个土名,说是行于国内各地的,曰泥塘蟋蟀,啾啾虫,晚啾。这些俗名大抵似与他的飞声有关,既然各处有此名称,那么似乎证明从前蝼蛄分布颇广了。”

  这样说来,我的计画很受了影响,原来我想介绍那蟋蟀三章的,但是现在全译既不可能,节译又只是搬出一块砖头来代表房子,只好罢休。那么还是另外找罢。关于苍蝇臧螂等的小文也都有意思,可是末了我还是选中了这篇《蜗牛与蛞蝓》,别无什么理由,不过因为较短罢了。这本是怀德日记的一部分,一八〇二年马克微克(W.Markwick)编选为一卷,名曰“关于自然各部之观察”,内分鸟兽虫豸植物气象五部,附在《自然史》后面,以后各本多仍之,或称之曰“杂观察”。其文云:

  “无壳的蜗牛叫做蛞蝓的在冬季气候稍温和的日子便出来活动,对于园中植物大加损伤,青麦亦大受害,这平常总说是蚯蚓所做的。其有壳的蜗牛,即所谓带屋的(Phereoikos),则非到四月十日左右不出来,他不但一到秋天便老早的隐藏到没有寒气的地方去,还用了唾沫做成一层厚盖挡住他的壳口,所以他是很安全的封了起来,可以抵当一切酷烈的天气了。蛞蝓比起蜗牛来很能忍耐寒冷,这原因盖由于蛞蝓身上有那粘涎,正如鲸鱼之有脂肪包着。

  蜗牛大约在中夏交尾,以后把头和身子都钻到地下去产卵。所以除灭的方法是在生殖以前把他弄死愈多愈好。

  大而灰色的无壳的地窖蜗牛与那在外边的蜗牛同时候隐藏起来,因此可以知道,温度的减少并不是使他们蛰居的唯一原因。”

  (廿三年四月)

  附记

  关于怀德与其《自然史》,李广田君有一文,登在三月十七日天津《大公报》的《文艺周刊》第五十号上,可以参照。

  “带屋的”是希腊人称蜗牛的名字,又亦以称乌龟,怀德讲龟的那篇文中曾说及。


梦远书城(guxuo.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