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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测字


  周栎园的著作,除诗文集外,我都有点喜欢,颇想收集来看。所著如《因树屋书影》十卷,《闽小记》四卷,《读画录》四卷,《印人传》三卷,所辑如《字触》六卷,《同书》四卷,《尺牍新钞》三集各十二卷,均有可取,板刻亦多精好。《字触》有咸丰间伍氏刻本,收入粤雅堂丛书中,流传最多,其后有桑氏编《字触补》六卷,光绪辛卯年刊行,所补凡七百余事。据《字触》方尔止序中云:

  “栎园周先生通才博学,无所不能,尝取谢石之法为人断疑,往往奇中,因攈摭古今字说之有据者,萃为一编曰‘字触’,触者随意所触,引而伸之,不必其字本义也。”

  原书虽分廋、外、晰、几、谐、说六部,重要的还是在于外之部,凡例中云:

  “外之为义,与触无殊,因一字而离合,连数字为引伸,全编大旨以此为归。”

  栎园本善测字,因有此兴趣故编《字触》一书,可为测字研究资料。赵瓯北《陔余丛考》卷三十四测字一则中云:

  “案,此术不知起于何时,《后汉书》,公孙述梦有人告之曰,八厶子系十二为期,述以为公孙当贵之兆,遂称帝。蔡茂传,茂梦坐大殿上,有三禾,茂取之得其中穗,又失,郭贺曰,于字禾失为秩,虽曰失之,乃所以得禄也。此后世测字之权舆,然未有专以此为术者。近见王棠《知新录》引宋谢石以拆字擅名,然此术实不自谢石始。”

  大抵论事物原始极不易,所引二事乃是占梦,不过以文字离合为之,与拈一字为占者不同,若文献可征,也只是可以说最早见于何时史传,不能即断为其时始有。俞曲园《右台仙馆笔记》卷十有记范时行一则,中有云:

  “拆字之术古谓之相字,在宋则有谢石,见何薳《春渚纪闻》,在明则有张乘槎,见镏绩《霏雪录》,谢石事人多知之,至张乘槎则知其名者少矣。其法随举一字,就机之所触而断吉凶,今江湖间挟此技糊口者,先有一定之字,各就其字习成口诀,以应问者,此岂能有中哉。”

  查考测字的历史,大约只能如此,与其往前钻入牛角湾,还不如往后看他变迁之迹,假如能够看得出一点点来,倒是很有意思的事情吧。我们第一便举谢石为例,据《春渚纪闻》卷二所记,看他的字是怎么测法的:

  “谢石润夫,成都人,宣和间至京师,以相字言人祸福,求相者但随意书一字,即就其字离析而言,无不奇中者。有朝士其室怀妊过月,手书一也字令其夫持问石,是日座客甚众,石详视字谓朝士曰,此阁中所书否?曰,何以言之。曰,谓语助者,焉哉乎也,固知是公内助所书。尊阁盛年三十一否?曰,是也。以也字上为三十,下为一字也。然吾官人寄此当力谋迁动而不可得否?曰,正以此为挠耳。盖也字着水则为池,有马则为驰,今池运则无水,陆驰则无马,是安可动也。又尊阁父母兄弟近身亲人当皆无一存者,以也字着人则是他字,今独见也字而不见人故也。又尊阁其家物产亦当荡尽否。以也字着土则为地字,今又不见土也。二者俱是否?曰,诚如所言也。朝士即谓之曰,是皆非所问者,但贱室以怀妊过月,方切忧之,所以问耳。石曰,是必十三个月也,以也字中有十字,并两傍二竖下一画为十三也。”

  这里记的很是活现,实际或未必如此,但大概情形总可以知道了。张乘槎释来远楼事太简单,今且略去,改举范时行为例,《右台仙馆笔记》云:

  “乾隆间苏人有范时行者颇善此术,所言不烦而悉有意义,每日以得钱六百为率,钱足则谢客寂坐,有君平卖卜之风。一营兵拈棊字问终生休咎,范曰,凡围碁之子愈着愈多,象棊之子愈着愈少,今所拈是棊字非碁字,从木不从石,则是象棊子非围碁子也,恐家中人口日益凋零矣。其人曰,是也,然此非所问,问日后何如耳。范曰,观尔装束是行伍中人,乃象棊中所谓卒也,卒在本界止行一步,若过河后则纵横皆可行,以是言之,尔宜出外方可得志,然卒过河亦止行一步,纵尔外出亦不能大得志也。”

  余二事不具录,曲园结论之曰,“诸如此类甚多,余幼时闻故老传说,今不能悉记,姑书此三事,庶范时行之名异时或与谢石张乘槎并传也。”

  第三个例可以举出吾乡的陶二峰来,在孙彦清《寄龛丙志》卷四中有一则云:

  “越陶二峰咸同间以拆字名,积资成小康,且享高年,盖精其艺谈言多奇中,人皆信之,因之随事寓劝戒,多所感化,理宜获福报也。偶与友人论宋谢石事,忆得所见数则书之,他日可备传方伎者蓝本。

  有无赖欲搆陷人,就拈得翠字,陶曰,君从军得翎顶乎?曰,何由知之。陶曰,卒头着羽,易见也。无赖为瞿然,请究其说,则书卒字,画其中成辛字曰,看似辛苦立业,又并书两人字曰,毕竟满腹小人计画。又书羽字,加番字曰,自谓羽毛丰满,若不翻然悔悟,又书两卒字,一加石一加瓦曰,恐石也碎瓦也。无赖遂戢其谋。

  有欲讼其兄者,拈得未字。曰,此事得勿有佘姓若朱姓者主之乎,因书两未字,一加人一加撇曰,佘看似人实非人,朱则不成人也。其人实有县吏朱某役佘某唆之,遂大服。乃拭未上画加木下曰,明明一本之亲,如何自斧其根,以下陵上。又书天字,引笔自下而上作直贯之曰,纵有一枝刀笔冲得天破,又先书人字,加两画成天字曰,须知天字盖得人字周周正正,平放眼前,倘天理人心认不清楚,又书未字加口字曰,恐将来恶味有说不尽也。其人亦惕然而止。

  有甲乙各拟与人合资营运。甲拈得摺字,如书右旁曰,君于此既所素習,又书左旁作两字,一加巴一加屋曰,颇有把握。又书羽字,加两笔曰,但能落笔停匀,是好朋友,又书拍字曰,必然合拍。又书白加巾曰,果然财帛分明,又书扌加殳,又书白字手字各一曰,则投无不利,不难白手成家。乙拈得多字,书两字,一加句一加果曰,自嫌不够,勾引他人,强人合夥,必无结果。又并书两夕字曰,硬拉拢来,看似朋友,毕竟心中一半不交付君。又书夕加口曰,恐有名无实,徒多口舌尔。后甲果得利,乙竟以折阅成讼。所以神验者,由字旁原系卦象,虽就字立说,其吉凶则仍以日辰与易理消息而得之。

  余素不信术数,甲子小试前偶为同学强邀,就拈得葹字。陶曰,君前此殆久屈矣,因书艹曰,芹字犹未全也,继就加斤曰,然不日成事矣,且高占芹头,名次当不居人下。又书两也字,一加氵曰,有池可养化龙鱼,一加土曰,有地可栽栖凤竹。又书一施字一芳字曰,勉之哉,倘能德施于民,可以流芳百世。是年侥幸果以第一入县学,然末二语则因循至今,徒呼负负,转以无能贻陶君失言之诮矣。”

  此一则有七百余字,今全录之,因为足以见近代测字的情形,同治甲子距今已八十年,其施术次第与口吻似无多变革,孙君此文颇有史料的价值。陶二峰测字店后来尚存在,光绪癸巳春间余曾从章运土一往看,主者仍称陶二峰,年仿佛四十许,当是二峰之孙辈。是岁值大当年,新年供祖像有古铜大五事,即烛台香炉插瓶,需人看守以防窃盗,运土来任此役,及十八日了后乃抽空往测字,因与偕往。所拈何字及如何拆法已不能记忆,唯闻主者语中有昏天黑地,阴阳搭戤云云,末则厉声曰,勿可着鬼似的那么着,着鬼者俗语谓鬼附体也。测字毕,视运土惶恐不堪,垂头丧气而出。

  当时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颇以为怪,及后若干年闻运土出妻,纳村中寡妇,家运日倾,乃悟其时盖正在计画此事,为术者所诃斥,唯未能遂戢其谋,为可惜耳。测字而加以训责,似为陶二峰家传之方式,其如何决定应骂与否颇为微妙,孙君虽归之于易理,恐未必然,大抵是由于经验,察言观色,定其人为何如人,所谋为何如事,殆可得其七八矣。越中有看相为业者颇有名,尝语其友人曰,吾辈看相根据相书者十之三,悬揣者亦十之三,其他则出于多年之经验,有如老朝奉看当头,看得多也就看得准,一眼看定,还出价去,也总十不离九了。读书人捧牢书本,只知道说那一套正宗的空话,对于眼前的人情物理全不了解,误了多少大事,连测字看相的江湖术士还不如,此种惭愧我辈不可不知也。

  三十三年十一月十一日,东郭生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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