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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风吕


  偶读马时芳所著《朴丽子》,见卷下有一则云:

  “朴丽子与友人同饮茶园中,时日已暮,饮者以百数,坐未定,友亟去。既出,朴丽子曰,何亟也?曰,吾见众目乱瞬口乱翕张,不能耐。朴丽子曰,若使吾要致多人,资而与之饮,吾力有所不给,且又不免酬应之烦,今在坐者各出数文,聚饮于此,浑贵贱,等贫富,老幼强弱,樵牧厮隶,以及遐方异域,黥劓徒奴,一杯清茗,无所参异,用解烦渴,息劳倦,轩轩笑语,殆移我情,吾方不胜其乐而犹以为饮于此者少,子何亟也。友默然如有所失。友素介特绝俗,自是一变。”

  这篇的意思很好,我看了就联想起户川秋骨的话来,这是一篇论读书的小文,收在他的随笔选集《乐天地狱》(一九二九)里,中有云:

  “哈理孙告戒乱读书的人说,我们同路上行人或是酒店里遇见不知何许人的男子便会很亲近的讲话么,谁都不这样做,唯独关于书籍,我常常同全然无名而且不知道是那里的什么人会谈,还觉得高兴。但是我却以为同在路上碰见的人,在酒店偶然同坐的人谈天,倒是顶有趣,从利益方面说也并不少的事。我想假如能够走来走去随便与遇着的人谈谈,这样有趣的事情恐怕再也没有吧。不过这只是在书籍上可以做到,实际世间不大容易实行罢了。《浮世床》与《浮世风吕》之所以为名著岂不即以此故么。”

  《浮世床》等两部书是日本有名的滑稽小说,也是我所爱读的书。去年七月我写《与友人谈日本文化书》之一,曾经连带说及,今略抄于下:

  “江户时代的平民文学正与明清的俗文学相当,似乎我们可以不必灭自己的威风了,但是我读日本的滑稽本还不能不承认这是中国所没有的东西。滑稽——日本音读作Kokkei,显然是从太史公的《滑稽列传》来的,中国近来却多喜欢读若泥滑滑的滑了。——据说这是东方民族所缺乏的东西,日本人自己也常常慨叹,惭愧不及英国人。这滑稽本起于文化文政(十九世纪初头)年间,却全没有受着西洋的影响,中国又并无这种东西,所以那无妨说是日本人自己创作的玩意儿,我们不能说比英国小说家的幽默何如,但这种可证明日本人有幽默趣味要比中国人为多了。

  我将十返舍一九的《东海道中膝栗毛》(膝栗毛者以脚当马,即徒步旅行)与式亭三马《浮世风吕》及《浮世床》(风吕者澡堂,床者今言理发处。此种汉字和用虽似可笑,世间却多有,如希腊语帐篷今用作剧场的背景,跳舞场今用作乐队讲,是也)放在旁边,再一一回忆我所读过的中国小说,去找类似的作品,或者一半因为孤陋寡闻的缘故,一时竟想不起来。借了两个旅人写他们路上的遭遇,或写澡堂理发铺里往来的客人的言动,本是所谓气质物(Katagimono,Characters)的流派,亚理士多德门下的退阿佛拉斯多思(Theophrastos)就曾经写有一册书,可算是最早,从结构上说不能变成近代的好小说,但平凡的叙说里藏着会心的微笑,特别是三马的书差不多全是对话,更觉得有意思。中国滑稽小说我想不出有什么,自《西游记》,《儒林外史》以至《何典》,《常言道》,都不很像,讲到描写气质或者还是《儒林外史》里有几处,如高翰林那种神气便很不坏,只可惜不多。”

  其实高翰林虽写得好,还是属于特殊部类,写的人固然可以夸张,原本也有点怪相,可以供人家的嗤笑以至谴责,如《浮世床》中的孔粪先生,嘲笑那时迂腐的汉学者,很是痛快,却并不怎么难写。我想讽刺比滑稽为容易,而滑稽中又有分别,特殊的也比平凡的为容易。《浮世风吕》卷一里出来的那个瘫子和醉汉就都是特殊的例,如笑话中的瞎子与和尚或惧内汉之类,仿佛是鼻子上涂了白粉的小丑似的,人家对于他所给与的笑多半是有一种期待性,不算是上乘的创作,唯有把寻常人的平凡事写出来,却都变成一场小喜剧,这才更有意思,亦是更难。双木园主人(堀舍二郎)在《江户时代戏曲小说通志》中说得不错:

  “文化六年(一八〇九)所出的《浮世风吕》是三马著作中最有名的滑稽本。此书不故意设奇以求人笑,然诙谐百出,妙想横生,一读之下虽髯丈夫亦无不解颐捧腹,而不流于野鄙,不陷于猥亵,此实是三马特绝的手腕,其所以被称为斯道之泰斗者盖亦以此也。”

  式亭三马本名菊地太辅,生于安永五年(一七七六),著书极多,以《浮世风吕》与《浮世床》为其杰作。朴丽子喜听茶园中人轩轩笑语,以为能移我情,可谓解人,如遇三马当把臂入林矣。《浮世风吕》出版时当清嘉庆前半,其时在中国亦正有游戏文章兴起,但《常言道》等书只能与日本的“黄表纸”

  一类相当,滑稽本之流惜乎终未出现,马君亦嘉道时人,能有此胜解而不有所著述,尤为可惜。《浮世风吕》前后四编共九卷,各卷写几个场面都很有意思,我最喜欢前编卷下男澡堂中写几个书房里放学出来的学生,三编卷上女澡堂中写两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在着衣服时谈话,虽今昔相隔已百三十年,读了觉得情形不相远,不佞曾想于此摘译一部分,乃终未能够,不但摘取为难,译述亦大不易,我这里只能以空言介绍终篇,诚不得已也。我不看戏文,但推想《春香闹学》,《三娘教子》等里边或者还含有儿童描写的一丁点儿吧,不知何以小说散文中会那么缺乏,岂中国文人的见识反在戏子下欤?写学童的滑稽则尚有少许,郭尧臣著《捧腹集》诗抄中有《蒙师叹》七律十四首,其九,十两首均颇佳,其词云:

  一阵乌鸦噪晚风,诸徒齐逞好喉咙。赵钱孙李周吴郑,天地玄黄宇宙洪。千字文完翻鉴略,百家姓毕理神童。公然有个超群者,一日三行读大中。

  学书勉强捏泥拳,笔是麻皮砚是砖,墨号太平如黑土,纸裁尺八拟黄阡。大人已化三千士,王子丹成十九天。随手涂鸦浑莫辨,也评甲乙乱批圈。

  在士人信仰文章报国的时代这种打油诗是只有挨骂的,但从我们外道看来却也有他独自的好处,有些事物情景,别体的文学作品都不能或不肯写,而此独写得恰好,即其生命之所在。《捧腹集》中又有《青毡生随口曲》十四首,其十一云:

  一岁修金十二千,节仪在内订从前,适来有件开心事,代笔叨光夹百钱。原注云,“市语以二百为夹百。”

  我们细想这种内容实在只有如此写法最恰当,否则去仿《书经》或《左传》,这是《文章游戏》的常用手法,却未免又落窠臼了。滑稽小说与散文缺少,姑且以诗解嘲,虽已可怜,总还聊胜于无,此我对于嘉道以后的打油所以不敢存轻视之心也。

  二十六年二月二十五日,旧元宵爆竹声中写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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