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张恨水 > 巷战之夜 | 上页 下页
二十三


  竞存站在胡同中间,皱了眉道:“老先生,你不知道日本飞机再要来了,我们就性命不保吗?由这里向外走,只有穿过海河,走向津浦铁路稳当一点。就是这么着,也得走几十分钟,才能离开大道,走到空地。马上日本飞机装了炸弹就来,还等什么?你府上的人都在胡同里了,只要大家能逃出来,什么都好办,走吧,别犹豫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迈着大步子走。在胡同里等候逃走机会的这些人,究竟感到生命重于财产,只是回头看看房屋,便都拔开步子朝前奔跑。

  走上了五马路,觉得眼前的情形,是更加凄惨,两旁被轰炸过的屋子,三五十户人家里面,就有一所。有的是整堆的砖瓦,有的是砖瓦堆里,剩着半堵残墙,和几根木料斜架着,阵阵的雾烟,杂着硫黄气味,由那残破的屋基里向外喷吐着。大家联想到飞机再要来的话,眼前所走的路,就够说危险,大家就不约而同地向前飞跑。大概逃难人的心事全差不多,看见各大小胡同里,这时继续有人钻了出来,顺着马路,向西南飞奔。

  竞存看到人越来越多,就不敢走大路,只挑那曲折的小胡同里走。走的时候,全紧挨了人家的墙脚,对天空把身子掩藏着。一路上也遇到两三处火烧的房屋,四五具倒在路边的尸首,但也来不及去理会他了。穿过两三截胡同,迎面一带空地,青隐隐透出了高粱秸子,这分明是离市区渐远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更加劲向前跑了去。可是冲出了胡同,才发现了已到绝地。一条很宽的河拦断了去路。原来所望到的青郁郁的高粱地,却是在河岸那边。看看河两头,在远远的西路角,有一道铁路上的小铁桥,横跨在河上。若要过河,非走到那里去不可了。竞存正这样地估算着,仿佛就听到长空里面,有了嗡嗡之声。

  立刻跑下矮矮的河堤,站在水边,向岸上的人连连招着手道:“大家快下来,敌人的飞机又来了。”

  大家是惊弓之鸟,又知道竞存决不会撒谎的。只这一声,大家连跳带滚,一齐跑下了河岸。竞存回头一看,总有一百人上下,这就不由得呆了一呆,因道:“这么多人,目标太显然了,大家疏远一点地走着吧?过了前面的铁桥,就是高粱地,这是比较妥善一点的所在了。”

  大家听到妥善的地方就在眼前,谁也不肯落后,一巢蜂地拥了上前。一部分人感到河岸下面人拥挤,抢不上前,二次爬上河岸去,依然顺了那小小的河堤跑。竞存见刘妈、小马都还站在身边,便道:“快,快,快!靠了河岸趴下。”

  他口里说时,身子已是这样做了。就在这时,随了轰轰之音,已有一架敌机,转了大半个圈子,由河对过飞来,接着呜的一下怪响,斜着机身,向河岸这边直扑过来。估量那高度,总还不到十丈。只见它把翅膀斜了半边,追在难民的头上噗噗噗,就是一阵机枪扫射。在河岸下的难民,看到飞机来了,没有一个照竞存的样子,趴在地上的。

  除了一部分人,慌着向回头路上跑之外,多数的人,还是对准了铁桥直奔。因之敌人的飞机,在头上掠过,立刻有二三十人倒地。但它并不罢休,绕着大半个圈子,飞了回来,又追着二次开机关枪。接连扑了三次,才扬着飞机头飞走。看看沿河岸和水边,总有五十人开外躺在地上。那些没有受伤的人,此时也一个个吓呆了,只是站着,翻了两眼看天。竞存引着小马、刘妈向前走,一面招呼沿路的难民,快些逃命。有几个答应了,哦哦两声的,却是不肯动脚。竞存道:“我对各位说了,总算尽了我的责任。各位不走,敌机二次再来,那就不好办了!”

  口里说着,人还是向前走。到了那大铁桥附近,倒正是一条渡口,有两只木船,轮流地向对岸渡着人。竞存走到渡口上时,正好一个老头子放了一只空船过来。在岸上候船的人不容分说,一拥而上。老船夫手里拿了一根木篙子撑住了岸,昂着头喊道:“各位,我是拼了老命来摆渡的,每位得给我五角钱。收足了钱,我才能开船。真是空着手逃出来的,我也不要钱,各凭各良心。”

  竞存道:“老人家,你快开过去吧。你听嗡嗡的,飞机又来了,一个炸弹你我全完。我这里三个人,先给你两块钱。”

  陈老先生随着竞存之后,也拥上了船,叫道:“我大小十四口,先给五块钱。快开船吧,飞机来了。”

  说着,一顿脚。拥上船来的三十多人,发了狂似的,又跳上岸去,只有竞存主仆和陈家一家没走。老船夫喊道:“各位上船,我不要钱渡过去就是了。那大铁桥坏了,走不得。”

  但是跑上岸去的人,四处乱跑,哪个理他。老船夫因陈老先生跳着脚催开船,只好一篙子点开。船到河心,已看到两架飞机,顺着河沿向上游飞去。陈老先生在船舱里,无处可躲,低着头,紧紧闭了眼睛,所幸五六分钟,船已靠了岸。竞存塞两元钞票在船夫手上,带着刘妈、小马先跳上岸。这次陈老先生倒不急于要走,催着家人上岸,自己左手夹着小箱子在肋下,右手伸到怀里去做掏钱的样子。见人都上岸了,向船夫一抱拳道:“掌柜的过一回渡,五块钱,真太多了,我给你一块现洋吧。我比你还可怜,什么全光了,你行个好吧。”

  老船夫丢了篙子,扯住他一只袖子就向岸上拖,叫道:“快往高粱地里钻,飞机来了。”

  陈老先生回头看时,一架敌机,正飞在铁桥头上,侧了翅膀,噗噗噗地向着在桥上爬行的老百姓,一阵猛烈的扫射。那桥上的人,随了这机关枪声,陆陆续续地向桥洞下滚了去。也许飞机上的人,觉得这是一个很有趣的玩意,飞过了那桥之后,转了翅膀,再飞过来。陈老先生两手紧抱那箱子,将头伸着向前直钻。虽然平常是跑不动走不动的人,这时也不解什么缘故,像倒回转去了三十年,一阵风似的,跑上了岸。

  这里除了一条窄窄的人行路,就是高粱地,老先生直跳入高粱地里去,就把身子低低地在高粱秸子的深处掩藏着。一面抬头向天空里张望着,一面还向绿叶浓密的所在钻动。也不知藏隐着有多少时候,却听得高粱地外面,有许多人说话,伸头一看,家里人全站在河岸上。小孙子跳着叫起来道:“爷爷出来了,爷爷出来了。”

  老先生倒不理会家里人,弯着腰只管向河岸下寻找了去。大先生抢过来搀着道:“你又找什么?小箱子在肋下夹着呢。”

  老先生道:“上岸的时候,我掏出一块钱来给船钱,丢了。找出来,给那撑船的老掌柜吧,那人心眼不坏,把我拖得高粱地里来。”

  那老船夫正站在身边,笑道:“老先生,你不用找了,那块钱就算我拿着了。你走吧,这地方危险得很。”

  竞存也站在河岸上看着的,忍不住插嘴问道:“老掌柜的,你为什么还不走呢?”

  老船夫道:“你瞧,铁桥是爬不过去。北岸上向南岸逃命的人,也不知道有多少,我爷儿俩要不在这里摆渡,得陷死多少人?我一辈子都靠着摆渡过日子,过渡的人,养活了我一生,到现在大家正要渡船的时候,我怕死不干,我良心上说不过去。”

  他站在太阳地里,抬起那焦黄皮肤的右手,伸出一个食指,对着天上指着道:“我要对得住我的良心。各位走吧!高粱地里有小路,先向西,后向南,可以找着到杨柳青的运河,上济南,上太原,请咱们的军队打回天津来吧。对岸又有人等着过河了,再见吧。”

  他说着话,已经走下河岸,跳上船去。陈老先生不住点着头道:“君子人也。”

  谈话时,船夫一篙子点开了船。陈老先生抬起一只手招着道:“老掌柜,我还没给你渡钱呢。”

  船夫在河心里笑道:“老先生,你一家十几口逃难,带着路上花吧。”

  老先生手里拿了三张钞票,举在空中摇晃着道:“钱我都拿出来了。将来我回天津,再请你喝三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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