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张恨水 > 巷战之夜 | 上页 下页


  竞存也没理会她的话,在院子里藤椅上躺下。虽然是九点多钟了,天空里依然没有一点风,繁密的星点群里,有几颗更大更亮的星,不时闪烁着,这更象征着明天要加倍的燥热。环境和昨晚一样,除了偶然可以听到火车跑过去的声音而外,又是一切都沉寂过去。竞存受了累的人,在藤椅子上得着安全,也就睡过去了。朦胧中,仿佛人在南京玄武湖的游船上,正带着妻儿,领略六朝烟水。那湖面上的清风,悠悠地送到人身上,让人感到清凉透骨,需要加衣。

  苏醒过来,看着天上的星宿,还是那样繁密。槐树顶上的银河,可斜挂在天的一角。竞存一摸两手臂,还只穿了一件短袖汗衫,便要进屋子去睡。坐起来出了一会神,只偶然听到水洼里的青蛙,随风送着断续的声音过来,此外是没有一点变动。在那星光下的屋脊,暗沉沉地表示着这大地的人,都睡熟过去了。这也不过是平常的一幕夜景,而在这时的情绪里,就觉得更有一种特异之处。但是一种什么特异之处,可不能抽象地定下一个名词。于是低下头只管出神,想玩味得一个结论。

  就在这时,只听到半空里刷的一声,很清脆,又凄惨,在这无时无刻不在恐慌的当儿,立刻断定这是枪声,便站起来,抬头向天四周张望着。天空依然是那些繁密的星宿排满着,没有一点异样。可是刷!呜丢丢!刷,啪啪。那些不能用文字形容的声音,断断续续而起,便叫道:“小马、刘妈,快醒醒,事情不好了。”

  小马在堂屋里拦门搭了板子睡着,一个翻身,滚到地上。他爬了起来,奔出院子,就摸索着大门。竞存道:“你还干什么?还打算出去吗?枪声响了,你也听听。”

  小马道:“我也知道。我瞧瞧大门,是不是关好了?”

  刘妈这时也起来了,一面走着,一面哆嗦着声音道:“张先生,这……这可出了乱子了。怎样……”

  她哎哟一声,却滚在院子地上。竞存道:“别乱,先镇定一点,乱也是无用。”

  这时,枪声已经大起,噼噼啪啪之间,还轰隆一下,又轰隆一下,响起了大炮。竞存道:“刘妈,你怎么了?老坐在地上。”

  刘妈道:“我忙了下台阶摔在地面上,没什么关系。”

  小马在大门洞子里道:“这枪声越来越近了,好像这五马路口就有事。”

  竞存道:“你老在那里站着干什么?日本兵打来,你抵上大门,就挡得住吗?”

  小马道:“我两条腿,有点儿发软。”

  刘妈带着凄惨的笑声道:“谁说不是呢?我心里直跳。”

  她说时两手扶了台阶,爬到屋檐下柱子边,抓着柱子站起来。竞存道:“你要害怕的话,找张凉席,铺在墙脚下,躺在上面吧。”

  刘妈道:“也不见得炮弹就落在墙顶上。”

  竞存道:“那我也不敢保险。小马怎么了?”

  说时,走到大门洞里来看时,他倒照竞存的话实行了,一卷棉絮似的,躺在墙角里地上。竞存笑道:“你若是腿软了的话,就这样躺着也好。”

  再回到院子里来,却见刘妈跪在屋檐下向天空磕头,口里念念有词:“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天空应着她这祷告的,是嘘嘘的流弹声。竞存发生了一种新的感触,倒站在院子里呆了。

  §第七章 流弹横飞下

  竞存在这两个星期之中,时时刻刻,都在为天津打算,究竟会不会有战事呢?现在这个哑谜打破了,到底是不免流血。但流血是很容易的事,流血之后是不是换得一点价值,这就太没有把握!只看胡同里的街坊,老早就预备当顺民,只看那些下层阶级的人还是愁着每日的衣食,只看自己家里这两位佣工,女人在求观世音,小伙子拿身体去抵上大门,若是整个民族性,都不外乎这一些,那就大事去矣。他这样想着,竟是忘了天空里在响大炮。只是站在院子中间出神。

  刘妈拜罢了菩萨,已是坐在阶沿上,问道:“张先生,你这是怎么了?还是找个地方避避。你瞧,这子弹直在头顶上飞。”

  竞存这才走到屋子里来,因道:“刘妈,你到厨房里去烧一点水吧,这样子,今晚上是不用打算睡觉的了。你现在腿不发软了吗?”

  刘妈道:“不要紧,我活了五十岁,没有做过一件亏心的事,命里也不应当遭横死。再说,在劫的难逃,命里真注定了我有这一劫,躲也是躲不了。我想破了,一点也不害怕,我这就同你烧水去。”

  说着,直顺了屋檐,向后院走。就在这个时候,呜!唧唧唧,唧,一个炮弹横空声,由头上飞过去,教人毛骨悚然。而且接着哧溜一响,啪的一声,打在屋顶上。

  小马在大门洞子里叫道:“流弹流弹!躲开躲开!”

  竞存走出堂屋门口想喝出来,被兜胸一撞,眼一阵漆黑,撞得人倒退了好几步。看时,是刘妈跑了进来,对撞了一下,她也倒退得和门碰上一下。竞存道:“你好好儿,又向回跑干什么?”

  刘妈喘着气道:“子弹落在咱们屋顶上,小马又直嚷躲开流弹。”

  竞存道:“你不是说不害怕吗?”

  刘妈道:“可是这些大的小的声音,让人听着,真沉不住气。”

  竞存道:“既然如此,我也不要你做什么,你找个地方躺下吧。小马,你再不许大惊小怪乱嚷,附近有放哨的兵,仔细当你是汉奸。”

  小马没答复,院子里立刻沉寂下去。但大门里沉静了,大门外却开始热闹着。轧轧的汽车声,喳喳的队伍步伐声,啪嗒啪嗒的断续马蹄声,就在这胡同口外的五马路上牵连不断。那远处的枪声与炮声,这已闹成一片。当初一两处响着,仿佛还像旧历大年夜的爆竹声,现在好像四处八方都在开火。每到步枪机关枪猛射击的时候,很像是乡间水渠开了闸口,狂流奔腾而下,又像是树林里猛然降下了暴雨,各种枝叶,让雨点打击着,分不出点滴之间的声音。随着也就想到,这周围前后都成了火线,明天早上,打算离开这里,恐怕是不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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