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张恨水 > 巷战之夜 | 上页 下页


  隔壁房东陈老先生,口角上衔了烟卷,趿着拖鞋走了来。他身上穿件长大葛布背心,光膀子摇了芭蕉扇,态度是镇定得多。他进门便道:“张先生没出去吗?市面上还好,也许没有事吧?大概是会议和的。中国有什么办法?军备没人家的好,只有屈服再说。人心也不齐。”

  竞存笑道:“希望老先生不要组织什么维持会,人心就齐了。”

  陈老先生红着脸道:“唉!我们算得什么,不过谋个苟全性命于乱世而已。”

  竞存连摇了几下头道:“这种思想,万万不能放在脑子里。于今不是内战时代,中国打败了,全中国都成为奴才,老先生们所希望的苟全,一定是一种泡影。”

  陈老先生皱了眉道:“这个我们也知道。不过谁坐天下,也免不了要百姓,没有百姓,谁替他捧场?”

  竞存道:“日本天皇,有日本老百姓捧场,要中国人捧场做什么?我先说着,你向后瞧,假若天津失守了,原先那些贩卖鸦片,扎吗啡针,以及开窑子的日本人,都是中国人的天皇,中国人要捧场,只有捧他们,还想捧日本天皇吗?”

  陈先生苦笑着道:“也不至于吧?”

  竞存笑了一笑,没多说,在屋子里拿出两张报来,笑道:“我知道陈老先生为了这个来的,拿回去瞧吧。”

  陈老先生见他有些不高兴的样子,只好拿了报回去。不到一小时,他满脸带了笑容,送着报走了进来。竞存见他会有了笑容,这是在他脸上,打破了一星期以来纪录的事,便也禁不住笑道:“有什么好消息报告?”

  陈老先生笑道:“我有一个亲戚在省政府里做事了,刚才他派人送了口信来,说是我们派了代表在法国地同日本人接洽,日本人的要求,大致我们可以答应。在河北的保安队,今天晚上可以撤退。”

  竞存道:“老先生以为这是好消息吗?”

  陈老先生道:“这样办,天津就打不起来了。”

  竞存点点头,一个字没有批评。在衣架上取下长衫披着,拿了草帽在手。小马在屋里跑出来问道:“张先生出去吗?”

  竞存道:“我要出去打听打听消息。你把捆好了的书箱,送到英国地吴先生那里去。”

  他一面说着,一面向大门外走。陈老先生跟在后面扯着他的长衫,竞存站住了脚,回过头来,他低了头,在老花镜框眼子上,抬着眼皮向前后都看了,然后低声道:“张先生,你政界上熟朋友很多,他们总是在法国地国民饭店,进进出出的。你到那里去打听打听,就可以知道真消息。”

  竞存道:“打听出来了又怎么样?”

  陈老先生道:“咱们这前前后后几条胡同,也可组个自治会,别以为这就是汉奸。有个自治会,中国地面军警退了,咱们也可以自己照应自己,免得地痞流氓出来打抢。”

  竞存淡笑一声,径自走了。三小时以后,竞存由英法两租界回来,所得的印象,是汉奸遍地,官无斗志。

  相反地,却又军心愤慨,力求一战。在这种情形下,无论怎样观察,也难下着一个和战的结论。但回到河北时,出乎意外地,却是大街上的铺子,十之八九是照常开了门营业,冷落了两天的人力车,也有往日一半的数目,在街上来往。偶然还有一辆破旧的汽车,刮起地面上的灰尘,有两三尺高,拼命跑过去。车头上插着一尺见方的万字旗,车里坐着苍白胡子的老人,穿了三十年前流行的半截长衫。

  在五马路的斜角,簇拥着一幢五层的高大洋楼,那是铁路旁的纱厂,屋顶上飘荡了一面太阳旗,但街上人来往,并没有谁注意到这个。胡同口上,卸了一挑子大西瓜,七八个短衣人围着讲价。自己正要走进胡同的时候,一个卖切糕的,推着独轮车子出来。在车子面上的那块木板,白布盖了小半面,布外散着三四十个大铜子儿。竞存道:“掌柜的两天不见,你又上街了?”

  卖切糕的叹了口气道:“什么法子呢?我们是一天不干,一天就得挨饿。天天戒严,若是不做着一点生意,日本不来,也许先就饿死了。”

  拉车的小三子,是个十六七岁的小伙子,将人力车倒放在胡同口里,人坐在脚踏上,向后斜躺在车子里,笑道:“喂!三大枚切糕。吃还得吃,乐还得乐,小日本大概也不会和咱拉胶皮车的人作对。”

  竞存道:“小三子,你不怕亡国?”

  他嘴一撅道:“亡了国活该,我还拉我的车。”

  竞存看了看这些,心里是陆续地发生许多感想。最奇怪的,便是陈老先生家里的两位少奶奶,胆子也大起来,将平常每日下午要做的功课,也恢复了,同站在门口望街。她们是纯北方式的旧型妇女,尽管彼此十分熟悉,见面并不说话,只是带着三分呆意的眼光,向人看着而已。今天老远地望到竞存走来,一直目送他走回家去,好像在他身上,可以搜刮出许多和平希望。竞存刚进大门,就听到身后好几个人聒噪着道:“去问问吧,张先生回来了。”

  表面上似乎是还镇定,也许是麻木一点了。但一想到和平有多少希望呢,立刻会惶恐起来。这两位少奶奶如此,现阶段全天津的市民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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