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张恨水 > 巷战之夜 | 上页 下页


  竞存道:“我是在这里住家的,出门买东西来了。”

  一个巡警道:“张先生,我认得你,你就住在这胡同里的,快回去吧,六点钟起,就特别戒严了。”

  竞存也不便再说什么,悄悄地转身回家了。这时,听不到叫卖号外的声音,也听不到叫卖晚报的声音,每晚黄昏时候,能找到的一点新刺激,这时也没有了。竞存背了两手,只管在院子里踱来踱去,抬头看看天色,云层密密地布着,有几点零落的星星,在暗空里不住地闪烁。小马累了整天,睡在屋檐下藤椅子上,不断地打呼。胡同外面,有好几洼水坑,在这一阵子大雨之后,处处水是满满的。青蛙在自由的环境里,咕噜咕噜,唱着夏之夜的短歌。这是平常不大理会的,反过去一想,天津的今夜,是多么沉寂,人的声音退出了宇宙,却让这蛙声来占领了。八点钟,刘妈做好了晚饭菜,送到书房里桌上,在桌子旁边,放了一把小小的锡壶。

  竞存笑道:“还预备了酒?刘妈,你替我壮着胆子呢。”

  刘妈站在桌子边,只是微笑。竞存看桌上,有一碟黄瓜拌粉皮,一碟雪里红炒豆腐干,一碟咸鸡,一大碗火腿白菜汤。笑道:“吃得这样好,干什么?”

  刘妈笑道:“剩着腌鸭和火腿,再要不吃……”

  竞存点头道:“对!什么都犯不上留着。”

  刘妈取过高脚玻璃杯,斟上一杯白酒,放在他面前。竞存道:“你也去和小马吃饭,不用管我,我慢慢地喝着。”

  刘妈果然走了。竞存端了杯子,眼睛只管向屋子四周打量着。书架子上不曾收起的那些书,墙上挂的字画,甚至于桌上放的镇纸的小石狮子,全都看上两三分钟。电灯发出惨白的光,在没有声音的环境里,让人说不出是凄凉,是悲痛,或者是恐怖?情绪毫无所主的时候,只管喝酒,并不感到醉意。喝了大半壶酒的时候,不鸣汽笛的火车,由远而近,哗啦哗啦地响着以后,这声音,又由近而远。

  这车声过去,两只耳朵又像聋了,但不久,火车再跑过去。于是由此开始,火车不断地响着,想象到这火车是怎样地在黑夜里奔驰?火车上装着什么?新站老站,在日兵占据之下,在干着什么?夜尽管没有一点变动,这情形是更严肃了。“不能喝醉呀!”

  竞存突然喊出来,推杯而起。

  §第五章 动摇者之窘相

  这样寂寞恐怖的一夜,在昏昏的醉意中,又过去了。当竞存醒来时,不知道怎样的,身子会睡在藤椅上。睁开眼来,窗子外的空气,变着鱼肚色,却听到嗡嗡的声音,在房顶上响着。在两年以来,天津的市空,就常常翱翔着日本飞机,这声音已听惯了,倒不觉得有什么奇异。尤其七月七日以后,天天都有日本飞机掠过上空,似乎是寻常举动了。但有一点,这时的飞机响声,特别沉着,几乎震动了全个市空,连房子里的玻璃窗户,也受到空气的摩擦,咯吱咯吱有声。

  竞存虽不说出什么来,但也不能跟着忍耐下去,他就抢到院子里来,向天空上看去。这无怪空气是像热气那样激荡,翅膀下面带着红太阳记号的飞机,一个三个,列着品字形,东西南北,全有一组或两组,转了圈子盘旋着。当机身稍微偏侧一点的时候,飞机上坐的人都可以看得出来,那自然是绝对不顾虑到地面上有人射击的。竞存看了有十几分钟,那飞机也不会飞走,自言自语地道:“好!今天又有了新花样。”

  走进书房,靠了椅子背坐着,两眼对窗户外面望去。小马在外面喊起来道:“瞧!日本飞机散传单。啊,院子里也落下了两张。”

  随了这话,他拿了两张红绿纸的方块传单,就向书房里跑,望着竞存,还不曾报告出来呢,竞存喝道:“谁叫你捡起来的,快撕了吧。”

  小马站着发愣,进退不得。竞存道:“这是扰乱人心的东西,你看了有什么好处!撕了撕了!”

  小马见他这样深恶痛绝,简直不敢抬起头来,就随手把纸块捏了纸团子,丢在字纸篓里。就在这时,听到胡同里面人声哄然起来,听出两句来,都是说看飞机散传单的事。小马缓缓地移着脚,倒退到房门口。退出了房门,他一扭转身就听到一阵脚步声,奔向大门口去了。他究竟是小孩子,竞存没有理会他。半小时后,他送着报纸进来倒要报钱。因为三天以来,原来送报的把钱预先拿去了,已经不送报来,每日是花两角钱零买一份报看。竞存笑道:“平常的一份报,要卖两角钱,他们趁火打劫的心事,也太厉害了。”

  院子里就有人接嘴道:“不要,就把报拿出来,我好赶第二家。”

  竞存听说,自送了两角钱出来,卖报的却是一个斑白头发的老头子,因问道:“为什么卖得这样贵?”

  他道:“先生,你也不出门去看看,现在大街上是怎么一种情形了。我们在街上走路,也就是拿着头在手上玩。”

  他口里交代着,人已走出大门去很远了。竞存听了卖报人这番报告,觉得情形很严重,立刻展开报纸来看时,也只是说到北平要正式开火,至于天津方面,只有日军昨日在日租界演习巷战,和一部分汉奸的活动消息。日军虽已占领了第四区警察署,警察是一点抵抗也没有,就退出来了。就是市政府的表示,也只说愿努力和平。将两大张报,从头至尾都看过了,很少说到中国准备作战的消息。将报放下,还是用那唯一安慰自己的办法,取出烟卷来抽烟。这日的天气是异常闷燥,正像天津整百万市民一样,情调都是热烈的,而眼前没有什么光明,十分的苦闷。早上天上多云,太阳时时洒出一些淡黄的光彩,敷在院子土地上。大门外两棵槐树直挺挺立着,蝉在树叶里拉着长声在叫。

  吃过早点,竞存身上,却湿透了两件汗衫。街上小贩的叫唤声,同车辆的动转声都没有,虽然觉到整个河北都已死过去,但这种情形,昨日下午,就是如此,今天也并不见得加重。经过长时间的刺激,也就觉得一切是很平常了。刘妈和小马已不是昨天那样惊慌,刘妈清理出一些衣服来洗过了。小马将三天没有打扫的院子也洒过水扫过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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