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张恨水 > 巷战之夜 | 上页 下页


  于是他们由一扇歪倒的后门,走进一家人家里去。这屋矮小,又缺少窗户,里面漆黑。虽然门户洞开,里面却没有人,在星光下露出一方小天井,微光映着前面是个店堂,店门开了一小扇,可以看到店门外的街。支队长走到门边,由门缝里向外张望了一下,并没有什么,大着胆子,伸头向外看了一下。糟了!这街上正有两个敌兵站在下手人家屋檐下,嘀咕了闲话。不敢仔细看,立刻缩转身来。

  因将手牵着两个力大的队员到身边,轻轻地对耳朵里说了几声。说毕,支队长在前将店门轻轻地给他完全敞开,步枪已背在肩上,拔出背上皮鞘子里的大刀,侧着身子,折出了大门。那两个敌兵,还站在屋檐下闲话。他一个箭步,跳上前去,看得亲切,两手举起刀来,向背对这里的一个敌兵斜肩砍去。这个敌兵倒了,那个敌兵哟嗬了一声,他举起枪来,横了枪把,便向队长砍着。但第二把大刀,一条白影,已由旁边砍到那敌兵手上,他歪了一歪身子。第三条刀影,已落在他肩上,他也倒了。很迅速地了结此事,没有什么大冲动。由店里出来的十几名同志,各端了枪,正警戒着后路。窄窄的乡镇街道,看不到十几户人家。但觉前面是寨门,门边一个砖堆的机关枪掩护地,由寨墙脚下,啪啪啪继续响着枪。他们还是全力注意着寨外。这里相距那里,不到十丈。这脚步的响动,似乎已惊动了他们。有个人影,由地面站起来。

  这实在是不容再谨慎了,支队长将握在手上的手榴弹,拔开塞子,便丢了过去。轰的一声,墙角一丛烟火喷起。接着第二下响,那机关枪的声音就寂然了。队长引着十八名同志,奔上寨门口,正好几个拿步枪的敌人,由人家屋里拥上了大街。当面碰到,已无开枪的机会,彼此枪刀互扎一阵。游击队在绝对优势之下,不到五分钟,便将遭遇的敌兵,杀在乱刀之下。

  大家已是逼近寨门作战,立刻抢着开了寨门,由三个弟兄们跑出去,将门外铁丝网的门扯开了,一面将手电筒在稻田上打着暗号。那在前面小路上进攻寨门的第二分队便飞跑了前来。支队长带了一部分同志守着寨门,各伏在人家墙脚下或土柜台子下,只等敌人前来。第二分队拥进了寨门时,大家就越发胆子大了,顺了这条窄街向前冲。散在四周寨墙下布防的敌兵,虽听到两下手榴弹声,在十几分钟内,他们还没有得着游击队冲进寨子的消息。

  及至第二分队,由正面冲向前来,敌军侧面两个哨兵,在寨墙上才发现了铁丝网门已开,便连连鸣枪报警。因之游击队冲进街的一半,已与敌兵遭遇。但敌兵并没有露影子,只是刷刷刷,对面乱向这里放着枪。支队长见敌人用火线封锁了去路,料着他们胆怯,不敢冲向前来。但每隔五七里,便有敌一小队驻守。这里枪声响了许久,恐怕别处敌兵来救,这里是不可多耽搁的了,便回转头来,向紧紧跟随的同志们说了一声放火。

  弟兄们身上有带着酒瓶子装的煤油,将煤油洒在两店铺的门板上,擦了火柴点着,立刻就是好几个火头。风正向着敌人那面吹,火焰窜出街心,挡住了敌人的来路。支队长带了十名弟兄,在街两旁屋檐下,蛇伏着监视敌人,掩护了进寨的两队人退却。对敌尸身上的武装,连皮鞋也不给他留着,已全剥了下来。守寨门的那挺机关枪,早由三个弟兄拆卸了扛在肩上,先抢出了寨门。支队长看到大部分人脱险了,也就带了十名弟兄出门。那寨子里街上,敌人的步枪,还隔了火焰,不住放着。好像告诉人说,我们并没有追上来。

  三十分钟后,他们已离开这稻田的平原爬上了一座小山冈。这山冈是丘陵地带边沿,茂茂密密的松树林子,直接大别山脚,白天敌人也不敢来,这半夜里简直是保险箱里了。支队长走到队伍前面,看看天上的月亮,变成了半个玉盘大,金黄的颜色,落在西边小山头上。源潭镇寨子里,三股火线,直冲天空。火焰里一阵光,放流星似的,有带了响的火星四处射出,正是烧着敌人的军火了。那火光映着这边松树林子也是红的。支队长站定了脚,向平原上瞭望,笑道:“这纪念会办得不错。弟兄们把虏获的东西放在地上,排队点名。”

  同志们将掳来的东西,放在松树脚,大家在空疏的地面排了队。分队长喊着报名数,整整三十六位,一个不能短少。检点地面的虏获品,机关枪一挺,步枪七支,手枪一支,掷弹筒两个,日本旗一面,还有子弹军装等。检点一次,大家是哄然一阵笑声。

  队长又说:“月亮落山,天快亮了,我们快点回去。去年今夜,一场巷战,是一场激战。今年今夜,不过开开玩笑罢了。各位是安分的庄稼人,我是一个书生,一年或几个月的锻炼,我们把巷战也看得很平常,找着敌人打。假使我们有飞机大炮,老早我们把敌人打落海里去了。”

  那分队长道:“报告队长,我们今夜这一仗,虽没有去年那一仗打得好,但是我们将来说给人听听,也是很风光的一件事呢。”

  队长哈哈一笑,这时,天慢慢变了灰色,残星零落散在天上,月亮已不见了。他掏出表来,将手电照着看时,快四点半了。想到去年今夜此时,正夹了皮包,预备离开天津,而敌机已开始丢弹了。此身未死,留得今夜,又报了一回仇,明年今夜,也许回到了天津吧?他昂头四顾大别山巍峨的影子,已在北边天脚涌出,一切大地上的低矮影子,都向大别山潜伏着。自己的队本部就在那巍峨的影子上,此时看来,仿佛那山也雄赳赳有得色了。回看留给敌人的那焰火,还是在遥远的墙上,向上冒着成团的红烟,也像很高兴地恭祝他这个周年纪念。

  读者要知道这个纪念的本事吗?下面就是:

  §第二章 车站上的人潮

  强烈的电灯光圈,带着一分惨白的意味。在那光圈的上层,密线点的星斗,挤满了晴空。月台上的树,直挺挺地排班站着,没有一片树叶子在扇动。这些,都烘托着天气十分的热。大家都是这样说,这是二十年来,天津少有的苦热,预示着时局将有暴烈的变动。西车站的月台上,向来是没有什么旅客上下的,空荡荡的一片敞地。现在呢,行李堆得像山堆一般,除了让出几条路,便于人走之外,一切都被行李所占有。美丽的红皮箱,雪亮的钢牌子包了犄角。印花的被单,包着像大鼓一般的铺盖卷,尤其是难以胜任的网篮,将篮面的线网,撑起了高过提柄,里面的零碎物件,兀自要钻出网子来。

  不论这些东西当初是怎样宝贵,现在是一齐乱丢在地上。行人像决了堤的洪流,由任何一条行李巷子里奔出,一个跟着一个,向火车上跑去。而每一个火车门的所在,都有两三名警察监视着,口里高喊不要挤。那是枉然的事,后面的人只管拥了上前,前面的人实在站不住脚。在一群人当中,一名中年男子左手抱了个两岁的小孩,右手提着一只网篮,口里连连喊着跟我来。

  跟在他后面的是一名少妇,两手抱了一只小提篮,箱子上还挂着一只小提篮。在这中年人所到之处,凭了他的力气,在人堆里可以有些闪动。在这闪动的当儿,他领着妇孺,抢上了二等车厢。钻到车厢子的时候,还有一半的位子空着。随便在一个位子上将小孩子和东西放下了。再看时,座位全满了。就是自己所占有的椅子,也有几位旅客簇拥了过来,打算侵占。于是他连大带小立刻在这张椅子上坐下。全车厢里只见乱动的人和嘈杂的呼唤声,已经坐在这椅子上的人,反是心里慌乱着,彼此相望,无话可说。这男子在衣袋里摸出火柴与烟卷,慢慢地动作着,吸着烟昂头喷出一口来,那少妇始终是向窗外看着天津的街市,好像有着很大的依恋。回过头来,向那男子道:“竞存,我现在很后悔,不该买车票上车了。”

  竞存道:“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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