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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四


  令仪对于这件事,却有点为难。因为他家里那位曾到过北平的账房先生刘清泉,是认得计春的,一见面,岂不把这事识破了,因之再三地推诿。直到阴历年边,打听得清楚了,刘清泉已经下乡去收账,约有十几天才能回来,于是单独地先回家看看,果然刘清泉走了两天了。这就打个电报给周计春,让他快来。

  计春自己也就想着,到安庆只住一天,和孔大有稍为周旋,第二天就走,住的所在,就是孔大有家里,对谁也不露面。这有谁能看出我的真面目?而且我在安庆是个穷小子,而今穿起西服来,是个长身玉立的少爷,料着就是碰到了熟人,也没有谁认得出来。

  他这样地想着,就大胆地搭了轮船回安庆来,电约着令仪到码头上来接。在这时,令仪并不感到所嫁者是豆腐店小老板,感到所嫁者乃是名闻全国的歌舞明星,对于计春真是百依百顺。接了电报,老早地就带了几个男仆人到码头趸船上来接。

  这时仆人里面,有一个鲁进,是知道令仪身世最详细的人,而同时也是孔大有的心腹。令仪因为他的资格老,就把一件优差他做。当接着新姑爷的时候,就让他和新姑爷拿过手提箱来,为着新姑爷放赏钱,他可以拿着第一份。

  鲁进起初听说,小姐所嫁的是个戏子,后来又听说,和戏子的名字,音同字不同,实在是个学生。无论如何,他这就有些疑心了。因之来欢迎新姑爷的时候,特别的留心,见面之后,他就不免一怔,这个人好生面熟,在哪里见过?可是仔细地想想,亲戚朋友里面,都不曾有这样一个人。当时放在心里,也就不再思索了。

  及至把新姑爷接到家里,孔大有亲自出来款待,鲁进依然不时地向前伺候着茶水。究竟他是个有心人,来来去去,在计春说话的声音里,就听出破绽来了。他虽然是操着国语,然而有时说得快了,却在声音里透露出安徽话来。什么华侨,完全是大小姐弄的玄虚,乃是安徽人假扮的。大小姐要嫁安徽人也不妨,何必绕上这样一个大弯子,这必有瞒人的一个道理在内。他想到这里,就猜中十之五六了。

  到了晚上,他又在床上,陆续地想着,既是本地人就有见着他的可能,自己好像和他见过面,这决不是胡猜的。由大小姐今日嫁安徽人,与上次和安徽人订婚联想起来,恍然大悟,于今的华侨,就是以前的豆腐店小老板。大小姐实在爱上了他,非嫁他不可,所以让他把姓名都改变过来了。好极了,她现在又有了一座内幕在我手心里抓着,不怕她不理会我。不过这事还不能冒昧,我必得再找一人将他认一认,若是不错,我再打我的算盘。越想越对,一晚都没有睡好。

  次日起了一个早,并不让第二个人知道,就一直到倪洪氏家里来。倪洪氏提了一筐子米菜,要到井边去洗,在大门口就和他相逢了。鲁进回头看看没有人,向倪洪氏拱了两拱手道:“恭喜恭喜。”

  倪洪氏也笑道:“我明白了,听说你们大小姐快要办喜事了。姑爷是个在外国住家的财主呢!”

  鲁进道:“她快要出洋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我引你去看一看她,好吗?”

  倪洪氏道:“阿弥陀佛!你今年应该又生儿子又发财,怎么肯做起这样的好事来了。只是我应当偷偷地去,不让你们老爷知道才好。前两年我到你们公馆里去了一趟,你老爷暗地里和我闹了不少的脾气,非要我离开省城不可。后来这孩子到南京到北平,总不在家,他才放了心。现在若知道我还是去看她,你们老爷一定会翻脸的。我是个穷婆子要什么紧?只是那孩子娇生惯养这么大了,你老爷真要不认她,哪个再养得起她,那不是害了她一生吗?去是愿意去,你能保我不出一点什么毛病吗?”

  鲁进笑着,自向她家里走,倪洪氏倒跟随了进来。鲁进低声道:“我是看了我们认识有二十几年了,今天才来和你报这个信。你自己不要错过了。老实告诉你,我们这位新姑爷,非常像你的干儿子,小女婿。你何不偷去认认?”

  倪洪氏听了这话,做声不得,却只管抖颤起来。向鲁进望了道:“不见得有这样的事吧!你们老爷立过誓的,你们大小姐,要嫁了姓周的,他就不要这女儿了。你们大小姐哪有这么大胆,还把他引了进来呢?”

  鲁进道:“我们老爷,没有见过秋潮,也没有见过周计春。冒充不冒充,他一概不懂。我以前到你家里,在豆腐店看过那孩子的,他现在虽然身材长得高了些,然而那五官的位置总是跑不了的。在这些所在,我再三地留意,我就更加看出了不错,而且他尽管满口京腔,一快了就要露出安徽音来,我看那也是他故意做作的,越发地现出他的假来。”

  倪洪氏战战兢兢地道:“真有这样的事?他们的胆子也太大了。不见得吧!”

  鲁进道:“不管是与不是,你何妨去看上一看。”

  倪洪氏手上提的一筐子菜米,竟是抖颤着,落到地上来,却拿不出什么主意。

  菊芬手上拿了一件不曾缝纫完了的褂子,走了出来道:“妈!你为什么不去看看?干爹死了两年了,大概那个人还不知道。你不应当让他知道这个消息吗?”

  倪洪氏索性坐在一把破椅子上,用手摸了头道:“我去得吗?假如真是他的话,我也不能认他。你要知道,那样一来,孔大小姐完了,你计春哥哥也完了。我们能得什么好处呢?”

  鲁进道:“老太太!我这番来意,你还不明白吗?我的岁数一年比一年大了,还能在孔家当一辈子奴才不成?老实说,现在我找了这个机会,要请你帮我一点忙,让他们小两口子给我一千八百,万事俱休,如其不然,我就喊出来,大家好不成。”说着,说着,他就变了脸了。

  倪洪氏道:“鲁二爷!你教我无缘无故地去讹人吗?”

  鲁进道:“只要你点点头,说这新姑爷是你以前的女婿。我得了好处,将来就分你一半,若不是的呢,也请你看个虚实,我也就死了这条心。”

  倪洪氏道:“钱是我不要,只要大家无事,我陪你走一趟,倒无关紧要。我若说不是的,你肯信吗?你可不要诬赖好人呀。”

  鲁进道:“你认定了不是的,我说是的,那也是枉然。”

  倪洪氏说:“好罢,你带我进去看看罢。”

  鲁进道:“白天我是没有法子带你去。今天晚上八九点钟,我悄悄地开了后门,等着你,引你到我们大小姐书房外面一间厢房里藏着,你在暗处,他在明处,你自然看得清楚了。你认定了,我依然悄悄地把你送了出来。神不知,鬼不觉,岂不是好?”

  菊芬道:“要去我也去。我母亲是个老实人,怕她会闹出什么乱子来。”

  鲁进道:“多一个人多担一分心。你不去也罢!”

  菊芬道:“我非去不可。我不去,我娘也就不去。”

  鲁进道:“你去就去,但是到了那个时候,你得听你妈的话,不能乱跑,也不许随便做声。”

  菊芬道:“这个我办得到。你去布置就是了。”

  鲁进见她母女依允了,以为自己大功告成,欢欢喜喜地回孔家去。到了晚上七点钟,他便溜到后门边,悄悄地将门打开了,门只一响,早有两个人影子闪了过来。鲁进低声道:“是倪家大嫂子吗?你们来得早呀!现在正是时候,你们跟我进来罢。”

  在这冬天,到了晚上八点钟,那已经是很黑暗的了。这门是由孔家花园里通出来的,离着正屋灯火,恰是很远。鲁进放了她们进来,将门关上了。黑黝黝的,彼此只微微看到前面两个人影子。

  倪洪氏心里却捏着一把汗,在这样黑夜里,跟随一个男子这样走路,那算怎么一回事。这话可又说回来了,自己现有这样大的年纪,也决不会犯什么瓜田李下的嫌疑,便是碰到了人,只说是来看热闹的,也没有什么关系。她如此想着,也就自己壮起胆子来,一步一步地跟了鲁进走去,一只手四周的扶墙扶壁,另一只手便紧紧地握住了菊芬的手,彼此都是汗湿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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