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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计春道:“我是来拜会你家大小姐的,有点要紧的事要对她说,务必请她出来见见。她若有事,我只作五分钟的谈话好了。”说着,在身上掏出一张名片来交给听差。

  听差拿着名片进去,他站在大门洞子里等候,可是不住地心跳,以为佩珠必定不见,或者是听差骂了出来。然而事实与理想相反的,听差出来时,一阵高跟皮鞋响,佩珠竟是走出来欢迎了。

  她老远地笑道:“今天是什么风把你刮了来?请到客厅里坐。”

  计春老远地将帽子拿在手上,红红的面皮,就点着头走过来。

  到了客厅里时,更让他出于意外,便是电灯灿烂之下,陈子布也坐在沙发椅子上抽烟卷。看到计春,他就迎上前来和他握着手,笑道:“老周!你今天有一件很失意的事吧?”

  计春却不料心里憋住一个哑谜,进门便让他猜破了。因发笑道:“你怎么知道,我有什么失意的事?”

  子布道:“陆情美逃跑了,不是你一件很失意的事吗?我知道你到我公寓里去了一趟,大概就为这个事。你不必惦记她了,她亏空了有四五千块钱的债,不跑怎样办?你还能替她还四五千块钱的债吗?”

  计春正要开口,袁佩珠走过来,拍了他的肩膀,笑道:“先坐下,有话慢慢地说,忙什么?”

  计春看看佩珠的态度,脸上总是带了微笑,为什么这样?倒是猜不出。难道她对于前事,竟是毫不介怀吗?这样,还不难找他们帮一点忙了,于是诚诚恳恳,就把自己借了令仪的钻石戒指,又转借给情美的事,全说出来,因皱了眉道:“她把我这戒指带走,教我把什么东西去交还人家?她可以骗我,我可不能骗别人啦。”

  佩珠听说,向子布对望了一下,笑道:“啊!这舞女心太毒,我听说令仪那戒指要值四千多块钱呢!”

  计春听着,这价值又加上了一千,更是增加了不快。

  子布笑道:“老周!这是你不对。孔小姐将这样贵重的东西交给你,你为什么随便的转借别人?”

  计春道:“唯其如此,所以她找我,找得很厉害。她知道我不敢见她的,就登着报说我父亲病在医院里。她似乎也是不择手段了。子布兄!你对于情美的历史,是知道得比我清楚的,你想她这样一走,还是先到天津,还是径直就回上海?”

  子布道:“当然是先躲到天津租界上去,你想,她要是回上海去,在火车上要经过两天两夜,她不怕北京打电报出去,将她截留下来吗?”

  计春低着头想了一想,又点点头道:“这是对的。她藏在天津什么地方,你总知道吧?”

  子布笑道:“便是她到天津去了,我还是揣度之词。我哪能够知道她藏在什么地方?不过……”说到这里笑了一笑,又道:“若要找她,也许有条路子,只是万一你找着她了,我可有些对不住人。”

  佩珠听了这话,立刻睁了眼睛望着他,那意思自然是不高兴他这样说。但是子布依然不管,笑道:“有位新作家余何恐,你可晓得?”

  计春道:“他是一个文学家,我怎么不知道?”

  他这样一说,袁佩珠却微微地笑了。她为什么发笑呢?这可是个疑问了。子布笑道:“你知道他就好。我写个通信地址给你,你到天津找他去。因为他和情美,也有很深的交情。情美到了天津,必定会去找他,你由这条线索,可以找着情美了。”

  计春道:“你认识这位余先生吗?那么,请你写封介绍信。”

  子布道:“我却是不认识,不过你拿爱好文学的青年资格去拜会他,他总是乐于接见的。”

  计春听他说并不认识余何恐,那么,这篇话根本有些可疑,于是脸上现了一种犹豫的样子,同时带上那惨淡的微笑。子布笑道:“你大概不相信我的话吧?你在她家很熟的,印象当然很深。她卧室里有幅小中堂,是横写的一首新诗,这样特别的陈设品,你总记得?”

  计春道:“记得的,我也很奇怪,因为情美是个摩登女子,这或者是摩登之一,就没有问她,免得她笑我。”

  子布笑道:“那就对了,这奇怪东西就是余何恐送的,那字的下款,是英文署名,所以你不晓得。其实他两个人合照的相片还很多呢。哼!情美到天津去了,也许藏在他家里。”

  计春到了这时,不得不问了,便道:“余何恐住在哪里呢?”

  子布道:“我哪里晓得?”

  计春不由板了脸道:“那么着,我们说的许多,全是废话了。”

  子布道:“也不是废话。他在《天津日报》副刊上,天天发表文章,你找到报馆去,还问不出他的住址来吗?”

  计春听说,低头想了一想,自己连点着几下头道:“对了,这样去找,总可以找得着的。今天晚上九点钟,还有一班到天津去的车子,我今晚就去。到了天津休息半晚,明天一早我就到报馆里去打听余何恐的下落。只要他肯见我,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子布和佩珠,面对面地只是笑了一笑。计春以为他们笑自己做事太急,却看不出这里别有蹊跷。心里想着:身上还有几十块钱呢,到天津去跑一趟,今天去,明天去,这也没有多大关系。他们便是笑,也不过笑我无用,到了现在,我已经够无用的了,还怕什么?

  他这个时候,下了二十四分的决心,也不管上天津是不是冒险,站了起来,向陈子布握着手道:“多谢你的指教,回北平来,我再请你。”

  陈子布握着他的手,还想说什么时,佩珠站在身后,那两只秀眼,只管不停转着乌眼珠子,于是他就只管含笑将计春送出大门口来。

  计春看看手表,已经有八点多钟,赶那趟晚车上天津,时间是有余的。因之到了大街上,进了一家小饭馆,找着屋角单独的一副座头上坐下,要了一壶酒,两碟菜,自斟自饮的,带想着心事。

  他望着手上的玫瑰酒,也想我现在可以喝这样好的酒,又望了盘子里的干烧鲫鱼,心想我现在可以吃这好的菜;假使我在北海投水死了,现在可就伏在泥坑里,滚着泥球了!这样看起来,为人还是要奋斗,天下只有奋斗的人,有成功的希望。我自从做牧牛的孩子,混到了现在做一个摩登少年,这都是奋斗来的。那时候的艰难困苦,要胜过现在百倍,那样的困难,我都奋斗过来了。现在我穿得这样好,吃得这样好,身上又有钱,怎么我反是不能奋斗呢?几杯热酒下肚,他的胆子就壮起来了。自己挺着胸,用手轻轻地拍了几下桌子,口里低声喊着道:“奋斗奋斗!决计奋斗!我什么也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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