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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令仪看他那样子,竟是十分厉害,便问客店掌柜,世良是怎样病了?掌柜先看令仪的样子,那般汹汹而来,很是诧异。后来令仪的态度,转变得良好了,似乎有些挽救之意。他心里想着,只要把这位瘟神爷能够送出大门去了,就是自己之福,于是把世良的情形,说了个大概,因皱了眉头:“这位周少爷不来,可把这老人家害苦了。醒过来就嚷,嚷着又晕过去了。”说时,世良在枕头上将头摆了两摆道:“客边人可怜啰!”

  这一句话,不由得动了令仪的心坎,便道:“这实在也不是办法,难道让这种样子的人,就躺在炕上等死不成?这样罢,我这里有车子,把他送到医院里去罢。”

  掌柜听了这话,立刻向令仪请了个安,笑道:“小姐!你若有这番好心,你积德就积大了。要不,眼看这个人就不成啦。”

  令仪道:“你这栈房里的账呢?”

  掌柜的连连摇着手笑道:“那不相干,病人要紧,你赶快把他送上医院去好。我这里有伙计,把他抬上车去罢。还是待一会呢?还是马上就去?”

  令仪看掌柜的这番情形,乃是巴不得立刻就把人轰了出去。病人危急的程度,可想而知。但是自己要救人,就只管救人,别的事就不必管了。于是点了头道:“我还能到这里来第二次吗?就是现在走罢。”

  掌柜的是巴不得一句,马上叫了三个伙计进来,笑道:“这位小姐!真是个活菩萨呀。看到炕上的人,病成这个样子,立刻答应用自己的汽车,把这位老人家送到医院里去,我长到这么大岁数,没有看到过这样慷慨的人。小姐说是让我们搬上车去的,那么,我们就动手罢。”说话时,两只眼睛,只管向令仪周身上下打量,以便得着她的回话。

  令仪受了他这阵恭维,越是不好意思说不替世良医病,于是向大家点了两点头。那位掌柜先自动手,就走到炕边,将世良的被抄着紧了一紧,然后和那三位伙计,将世良带抬带抱的,拥上了汽车去。车厢里连被带人,横躺在椅座上,就不能再容留第二个人了。因之令仪毫不踌躇,就和开车的同坐在前排。这在她总算二十四分的好意了。

  到了医院门口,令仪先跳下车挂了一个急症号,然后让医院里人用了病床,将世良抬了进去。令仪也想着,既是把人送来了,少不得要担些责任。索性在诊察室外面坐着,等候医生诊断。诊断完了,据医生说:他的病很杂,乃是神经受了刺激,身体过于疲劳,感冒菌侵入到血液里面去,才成了这样的重病。这必须在医院里好好地疗养。要不然,很容易出别的毛病,那就更危险了。

  令仪想着:他是计春的父亲,计春是自己的未婚夫,既把人送来了,不能不医治到底,于今只有把病人安顿好了,再去和计春商量。于是也就不再犹豫,填了志愿书,交了医药费。

  在志愿书上,她写了真姓名,说世良是她表叔。因为写着世良是她表叔,自己这样阔的小姐,不能让表叔住三等病室里,所以替他出了二等病室的钱。好在孔小姐一笔拿出百十来块钱,却也不感到什么困难。当时稍微考量考量,及至钱已经交了,也就无所谓了。令仪在收款处交了钱,医生也就和世良换了衣服,送到二等病室里去。

  令仪又想着:送世良到医院里去治病了,自己就得担负一种责任,究竟如何,应当去看看。所以她把入院的手续都弄清楚了,也就跟着到二等病室里去看病人。

  她这些动作,一层层都是逼着来的,要说她完全是出于自动,或者有些不可能,不过在卧病的周世良,这时又有些清醒了。他看到孔小姐这样殷勤,心想着这个人几乎把我当父亲一般伺候。我原来说有钱的小姐,不能沾染,这可是我错了。

  当时令仪走到床面前,世良睁了大眼向她望着,表示很恳切的样子,微微地哼了两声。令仪道:“老人家!你现在觉得怎么样了?”

  世良由盖的薄毯子里,伸出一只手来,向她微微地招了两招,然后答道:“好些了,多谢你!就是我很惦记我那孩子,他怎么不来见我呢?”

  令仪道:“好的!我明天把他找了来看你。今天是已经过了看病的时候了,你好好养病吧!这件事,我可以办到的。”说着,用手轻轻地按了两下床褥,作一种安慰他的样子,然后转身走了。

  她忙了这半天,把找计春的事,放到了一边。现在把世良安顿好了,这件事又兜上心来。心想:这件事可有些怪,他忽然不见,躲得渺无踪影,难道是为了他父亲来阻碍他的婚姻,故意地闪开了吗?若果然如此,他对我这不能算是一番恶意。

  令仪如此想着,又叫车夫开向公寓去。不想到了公寓里去,计春依然是不曾回来。令仪也曾问帐房先生是同着怎样的人出门去的?账房对于此点,怎样肯说,只说是他一个人出去了,以后就不见了。

  令仪问不出个底细来,心里就更疑惑得深了。她在账房里站站,又在院子里徘徊徘徊,最后想了许久,又走到房门口去,对着窗户纸眼里向里面张望,于是叹了一口气,低着头出门,上汽车回去了。

  到了家里,就躲在卧室沙发上,一手撑了头,一手理着沙发上叠好了的报纸,也不展开来看。只是眼睛注视着沉沉地向下想去。偶然一瞥眼,看到报上登着寻人的大字广告,上面说:“自君去后,汝母昼夜哭泣,命在旦夕,举家惶惶,不知所措。见报望速回来,以安母心。至于汝之婚姻,决听尔自主。予老矣,儿岂忍以个人爱情之事,置衰年父母于不顾乎?父白。”

  令仪看到,不由心里一动,再由此想到计春,十九必为婚姻问题避开的,其实这是他误会了。我看这位老人家,是非常心慈,只要好好和他说,没有不成功的,我也照样来登一段广告罢。

  她这样想着,那报上登的广告,到了次日,换上字样了。乃是“春弟鉴:为何忽然不见?令尊寻弟来平不遇,身患重病,现由仪送往医院疗治。彼神经受刺激过深,梦呓中屡呼弟名,极欲一面。所有问题,似均好解决。见报盼即刻回来,同往探病,否则老人若有差错,吾人不能负此重罪也。姊白。”

  令仪想着:这一段广告登出去了,计春是必定要回来的了,于是静静地在家里等着。不料等了一整天,并不见他回来。到了晚上,令仪实在不能忍耐了,只好坐了汽车,到外面去散闷,以为遇到了熟朋友的时候,或者可以打听打听计春的消息。

  她出去之后,犹如在笼子里放出一只关着的鸟一般,少不得在娱乐场中,多多地勾留一些时候。可是当她在外面这样消遣的时候,恰是计春用空了钱回来找她的时候,自己正编了一套言词,预备见了令仪来说着好交代那一百块钱的下落。可是当他到了余子和家以后,就听到女仆说:“小姐一个人坐着车子出去了。”

  计春听了这话,忽然联想起一件事情来了:今日上午坐着人力车子在街上经过,看到令仪放了汽车的车厢不坐,却和汽车夫坐在一排做位上,现在她又是一个人坐着汽车出去了,这种摩登姑娘,什么事做不出来?莫非她和汽车夫有什么问题吗?说起来,那可气死人了。如此想着,一直向令仪住的小院子里走。

  女仆对于这未来的姑老爷,当然是没有监视之理,由他在内书房里坐着。计春坐在书房里闲着无事,就向书架上望着,打算抽两本书来看,只见浮面的所在,有一套锦装匣子,套着一部书。顺手抽出来看时,上面题着有《恋爱真诠》四个字。这样的书没有少年人到手不读的,于是抽出书来,靠在沙发椅子背上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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