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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情美喊道:“妈!叫刘妈冲两杯蔻蔻来喝,把我匣子里装的牛奶糖,咖啡糖,装两碟子出来。”

  她说着,自有人答应了。

  子布笑道:“陆小姐为什么这样客气?平常我来的时候,没有这样子招待过呀!”

  情美道:“今天有了一位新客,你不知道吗?”说着,眼珠向计春一溜。

  计春心想:小说上说的有,姐儿爱俏,鸨儿爱钞。这个舞女定是看中了我年轻貌美,所以特别对我有情,这真应当到舞场里去敷衍她一回两回的。在他如此想着,蔻蔻也来了,糖果也来了。情美也不必人家招呼,竟自把话匣子开了,摆上了音乐片子。自己站在话匣子边,悬了一只脚,丁冬丁冬,跳着地板响。

  大凡会跳舞的人,听到了音乐,不免就要脚板响了起来。计春被令仪教导着,早就会跳舞了。现在耳听音乐,眼看舞女,如何不想跳舞?那情美也就是他肚子里一条蛔虫,只让他眼睛向这边看了一眼,立刻就笑向他道:“周先生!我们先来试一试好吗?”

  计春笑着,还没有答复。子布就暗中踢了他两下脚,笑道:“陆小姐这样特别优待,就是不会跳舞的人,也应该勉强奉陪呢。”

  计春听着,心里自然明白,就起来和情美合舞。

  在跳舞的时候,情美轻轻地捏着他的肩膀,向他道:“今天在我这里便饭了去,肯赏光吗?”

  计春怎能够不赏光?自是答应了。一个初见面的舞女,对于来宾,有这样好的表示,自是至矣尽矣!

  他们是上午来的,到了下午电灯明亮的时候,方才回余子和家去。因为令仪和他有约,铺盖行李,尽管放在公寓里,但是每日都要到子和的书房里去休息,所以出了情美家,依然到余家来。

  他一到,令仪就迎了出来问道:“你到哪里去了这样大半天?我实在放心不下。”

  计春笑道:“你这叫多心了,有陈子布在一路,我还能到袁佩珠那里去了。”

  令仪道:“袁家我知道你是不会去的。陈子布是个娱乐大王,什么娱乐的地方,他也能去,我就怕他会带你到一种不相干的地方玩去。”

  计春道:“人家只管拉住谈话,又留着吃饭,我也没有办法。”

  令仪道:“那位老博士,有多大年纪,为人很和蔼吗?”

  计春皱了眉道:“不要提起,他顽固极了。”

  令仪扛着肩膀,咯咯地笑道:“你指望到处都有如花似玉的小姐们陪着你开心呢。也应该让你受受憋。今天你受憋受够了,我应当陪你去玩玩的了。你说,愿意玩哪一样?”

  计春正色道:“我不能玩了。那位老博士,对我说了,让我常常去和他研究学问。我说过一两天就要上学。他听了这话,很不高兴,以为我不识抬举,连他约我谈话,我都不去。我们当学生的,怎样可以得罪这教育界的泰斗?所以我就说了在没有进学校以前,要天天去叨教。他见我这样说了,才高兴起来。今天晚上九十点钟,我似乎要去和他谈谈。”

  令仪道:“你说了半天,哪里来的这样一个博士,我还不知道呢。这博士他姓什么?”

  计春只知道北京城里有一个无大不大的吴博士,就随口答道:“他姓吴。”

  令仪道:“什么?你和吴博士会谈得这样子好,那你真是幸运了。多少留学生回来,他还不肯正眼儿瞧一瞧呢,你一个这样年轻的中学生,他会看得起你吗?”

  计春道:“所以啦!我觉得这是一个不可失却的机会。”

  令仪虽是不喜欢读书,但是博士这个名词,却是听得很入耳的。高兴得将身子颠了两颠,用手一撅计春的脸腮道:“你这小家伙!真是运气来了,门板也拦不住,你怎么糊里糊涂地,就会和这位大博士认识起来了呢?你交别个朋友,我劝你考量考量。若是和他这样大名鼎鼎的人来往,我是十分赞成的。你晚上去,我用汽车送你去罢。”

  计春一想:汽车夫是令仪的耳目,便笑道:“你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我穿着这样漂亮的西服去见人家,就怕人家说话,于今索性坐了汽车去,那不是一桩笑话吗?北京城里坐汽车的中学生,除了你还有谁?”

  令仪手扶了脸,想了一想,因道:“你这话也很对。汽车是不能坐,我让门口的熟人力车子送了你去吧。”

  计春听到,却是不敢拒绝,笑着答应了。

  吃过了晚饭,令仪让听差雇好了门口的人力车子,把计春送到吴博士家里去。计春坐车坐到半路途中,照数付了车钱,却自己一个人向博士家里来。

  所谓博士之家,门口有一个电灯泡扎的月亮门,门框上有电灯扎的四个大字:“皇宫舞场”。计春笑嘻嘻地整理着西服领子,随着那来往的红男绿女,也就进到里面去了。跳舞场里是如何的情形,大概现在中国能看新闻纸的人,十有七八都可以想到,充其量,也不过是搂着女人在光滑地板上走路罢了。

  当计春的皮鞋,在光滑的地板上摩擦的时候,他父亲周世良,一双赤脚,也在狗牙齿一般地磨板上走着,肩上还挑了一担水呢。他心里有事,眼睛并不向前看,不经意向前猛可一撞,撞在人家转弯的墙角上,把前面一只水桶,撞得直翻过来,水倾了满地。后面那只水桶,失了平衡的牵扯力,也就向后直坠下去,两只水桶,都砸得只剩几十块木板。

  世良猛然地被两只水桶震撞着,脑筋也是一阵混乱,先站在巷子中心,发呆一会,然后在地上捡起扁担来,将扁担头把木板拨到墙脚下去。然后自己笑了起来道:“打碎了也好!迟早这一碗苦饭,我是吃不成功的了。哈哈!”

  他用脚把水桶的散板踢了几踢,然后扛着一根扁担,一溜歪斜地走了回去。

  当他离豆腐店还有几十步路的时候,只见倪洪氏站在街心。只管向街两边张望。见着世良来了,连忙迎向前来道:“周老板,你倒回来了,可了不得!”

  世良满肚子装了不耐烦回来,已经是不分东南西北,现在经倪洪氏这样兜头一问,又吃了一惊,脸色便分外地不好看,心房扑扑乱跳了一阵,向后退了两步,望着倪洪氏道:“什么事了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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