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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令仪以为自己是个百万家财的小姐,只有人家来追求,没有人家抛弃之理;不料自己手上的戒指,未曾脱下,人家手上的戒指却已经退回了自己。事情虽没有第三个人在这里看见,然而这可以证明,自己并不是人家非要不可的了。这与自己的面子太有碍了。急遽之间,自己找不到下台的地步,就将鼻子一哼,睃着他冷笑一声道:“你说得好。就这样随随便便地让你离了婚吗?我要告你的重婚罪,你的戒指在我这里,就是老大一个证据。别的话不必说,你赶快做一个道歉启事的稿子,好让我拿去登报。”

  计春道:“我登了启事,你还告我不告?”

  令仪道:“为什么不告?这样大的事,就这样三言两语地算了吗?你赶快给我写,赶快给我写。”

  她说着话时,身子只管挪搓着,两只脚乒乒乓乓在地上打着,犹如擂鼓一般。脸上的胭脂粉,已经为眼泪洗干净了;黄黄的面皮,微红的眼睛眶子,加上那一头的短发,纷披的盖着脸和前额,又是凶狠狠身子乱动,这不但把计春以往醉心她美丽的思想,完全打消,而且觉得这个女人十分可怕,于是心一横,也就强硬起来了。脚一顿道:“你欺侮我是一个小孩子,想把我逼死不成?反正我也没有枪毙的罪,你爱怎样就怎样罢。”说毕,他一扭转身躯去,人就跑走了。

  令仪起初以为他不过是站到屋外去暂避一时,自己并不怎样地介意,依然板着脸子,在屋子里坐着。但是越等越不见他进来,约莫有一小时之久,依然没有消息。自己这可有些诧异:他到哪里去了?莫非他到警察局里告我去了?谅他也不敢。莫非因我逼得太厉害,自杀去了?然而也不至于。或者他又到冯子云那里去,请他出主意去了。就是冯子云帮他出主意,我也不含糊。只是这样一来,未免让他笑话了。他若是说,你为了负气订婚的,现在怎样的,不也是完了吗?他若是果然去找冯子云的话,也许冯子云马上就会到这里来和我为难。我自己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我还有什么脸面见他?不如走开罢。她起了这念头之后,片刻也不敢耽搁,马上将这屋里面盆里的冷水,擦了一把脸,手提包里有粉扑脂膏,拿出来对了计春洗脸用的镜子,很快地搽过了一遍脂粉,叫了一声茶房锁门,就回到表叔家去了。

  她表叔余子和,向来是不敢干涉她的事情。今天她接了电报,突然地跑出去闹了一场风波,人不知,鬼不觉,余家人哪里又会晓得。所以她回来之后,自己进了房去睡闷觉,余家的人,还以为她是玩得太疲倦了,回家就休息了呢。

  这晚令仪睡在床上,翻来覆去,想了一宿的主意,觉得要和计春离婚,这太容易了。这只要将戒指丢还他,以后永不和他见面,也就完了。可是果然和他离了婚的话,有两层不大妥当:第一是让冯子云见笑;第二是让自己那一班抛弃了的男朋友见笑;其三呢,这个孩子,年纪是真轻,人也长得漂亮,很费了一番心血,把他陶熔得成了一个摩登少年了,倒不要他,这岂不让别个女子,捡一个大便宜去了吗?这就成了那句俗话,“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了。这树是我栽的,无论如何,我应当乘两天凉。只要我肯花钱,叫计春把家里那头亲事打退了,大概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只是有一层,他家是个开豆腐店的,未免与自己面子有关,这只好说一句时髦话,爱情是没有贫富阶级的了。我若是下了决心的话,要嫁周计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但是自己父亲电报上,说得很明了的,若是不退掉周家这头亲事,他就不认我为女。他的思想很顽固的,这样说着,也许他就真这样地做出来,那我就犯不上,为他蒙这样大的牺牲了。然而想到了最后一个关节,假使不嫁周计春,那就免不了别人笑话。

  她在床上想了一宿,却毫无结果。因此次日早上,她竟是拥被鼾睡,反而坦然了。睁开眼睛,只见太阳光照在院子里,反映到墙上,只觉得光彩射日,阳气蒸人,分明是天气不早了。自己还不曾开口叫女仆说话,却听到有账房先生刘清泉的说话声。他道:“我早就要回南的,总是耽误下来了。昨天接到东家的电报,让再迟两天走,说是那里有事要我办呢。大小姐还没有起来吗?”

  接着又有个人说:“你是为了今天报上登的那段新闻来的吗?”

  刘清泉低声喝道:“不要胡说了!仔细她听了去。”

  令仪听到,不由心里一惊,报上有一段什么新闻?我听不得,难道我要计春登的那一段启事,他已经登了出来了吗?自己突然由被里向外一伸,抓着衣服披在身上,就这样披着,趿了鞋子,掀开一角窗纱向外张望着,正是刘清泉和余家的女仆在说话。情不自禁地,这就叫了起来道:“老刘!你说什么,报上登着我什么消息呢?”

  刘清泉听到小姐的声音,只好站了起来,隔了房门答道:“小姐起来啦?我早就来了,可不敢惊动呢。你看见报了吗?”

  令仪道:“这叫废话,我若是看见报,还问你做什么?周妈今天的报呢?快拿来给我看。”

  外面周妈答道:“今天的报早就给你放在床面前啦。你往日不是醒了,就随便拿起来看的吗?”

  令仪回头看时,床面前茶几上一沓大小报纸,被自己拖曳到地上来了。加上拖鞋在上面一阵践踏,印下了无数的脚印子,而且还踏破了几块,于是自己捏了两个拳头,只管在屋子里跺了脚道:“混蛋!真是大混蛋!把报弄得这样一地,你们吃了饭,都干些什么?”说着话时,那周妈正进来收拾屋子,心里可就在那里想着:你只管多多地骂上几声罢,看看倒是谁混蛋呢?

  令仪将报纸放在茶几上,一手理着头发,一手翻阅桌上的报纸。在登启事的所在,逐一地都注目看过了,并没有关于自己的消息。就叫起来道:“老刘!老刘!你到底是在哪一家报上,看到登了我的消息?怎么没有呢?”

  刘清泉还在屋子外面站着,听候小姐的消息呢。令仪一问,他就答道:“哪家报上都登得有。你瞧瞧社会新闻,就瞧出来了。”

  令仪被他一句话提醒,翻着报上的社会新闻一瞧,早有一行大字,映入了眼帘,乃是:“摩登小姐巧遇拆白党。”

  令仪心想,这也不一定就是指着我吧!可是再跟着去看第二行小题目,这可很明显地说着自己了。那小题目上,标明的是:“百万富翁的大小姐,要嫁豆腐店的小老板。”

  令仪不必再看别的什么了,只这十七个字已使她心惊肉跳,人是摇摇晃晃地有些站不定。最难堪的,下面还有两行小题目,乃是:“赔了身体又耗财,原来他有黄脸婆。”

  令仪看到这里,恨不得一拳,将这报纸打一个窟窿,但是心里尽管恨这张报,却是也非知道这新闻的内容不可,于是还忍住了那口气,将这段消息,跟着看了下去,那消息原文登载于后:

  *

  有皖籍大富翁之女,孔其姓,而某某其名者。姿色甚佳,又善交际。男女娱乐场合,常见其芳踪,因之男性在后追逐者,亦为数甚多。但有钱之人,多不知爱情为何物,女士不能例外,对于真诚拥护之有志青年,皆置不理,专与年轻貌美,佼童一流之少年为伍。盖在彼亦系一种享乐主义也。

  最近与一同乡周某者往来频繁,由朋友而订婚;由订婚而行同居之爱。周年方十七岁,而又姣好如女子,女士出入相携,甚为自得。而为该男子制衣服,供食用,同游玩,所耗亦达千金。平常男子施与女子者,女乃反其道而行之,但女固非视贷财如粪土者。只因周某假称家中系乡中财主,拥有巨产,唯乡人禀性吝啬,其父不肯多与游学之资,所以外表依然寒酸耳。孔女对于此种言语,居然深信不疑,以为所耗之财,不久可以取回。

  不料昨日得其家中来电,调查确实,周某家中,并非富有,其父在省城开一小豆腐店,而其房屋,尚系孔家之产业。不但此也,周某自幼即聘有一黄毛丫头,作为童养媳,此女尚在家中。

  孔女拥有交际明星之名,不料乃为一小孩所骗,目前欲退婚,则已失身于人;不退婚,则如此大家闺秀,断无嫁人作二房之理;十分踌躇。而一班对孔追逐失望之男子,则无不抚掌称快云。

  *

  令仪跳着脚道:“这报上胡造我的谣言,我不能随便放过,一定要告他一状。”

  于是掀开这张报,又拿一张小报看看。那社会栏头一条新闻,便登的是这件事。题目安得更弯曲,是:“豆腐店小掌柜人财两得。”

  小题目是:“百万富翁的小姐会看上了他。”

  那新闻的内容,大概是一个所在发出来的,所说的都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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