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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令仪原是远远地站着,这就抢上前一步站到他身边来道:“冯先生!你也是个崭新的人物吧?现在的婚姻,有征求家庭同意的必要吗?”

  冯子云笑着点头道:“我也是如此地想着。但是计春的家庭我是知道的,与常人有些不同,所以我这样问上一问。”

  计春听他如此说着,心里就不由得极度地跳荡着,那颗心差不多要跳到口里来。还好,冯子云只说知道他的家庭,却没有说知道他家庭里是怎么一回事。因之那涨破了脸的红色,复又退了下来。

  令仪道:“冯先生!你说知道他的家庭与常人不同,你且说出来,是怎么个样子与寻常人不同?”

  冯子云看看令仪的脸色,又看看计春的脸色,就微微地笑着道:“知道是知道,但是你已经和他订了婚,应该比我知道得还详细些,我就不必说了。二位到这里来有什么事,是劝我做证婚人呢?还是另有他事呢?”

  令仪这就想着,这话可难说了。难道就对他说,我是为了来宣布已经订婚了吗?便借了这个机会,带着一点玩笑的意思道:“对了,将来少不得请冯先生和我们做个证婚人,所以今天我们订婚之后,立刻向你来报告这个消息。你觉得我们这婚姻是很美满的吗?”

  冯子云点了头微微地笑道:“那自然是很美满的。”

  令仪觉得这也就没有什么话可说,挽了计春一只手臂,笑道:“我们可以走了。”

  计春对于令仪这种行动,当了冯子云的面,实在难堪得很。只有取下帽子,向冯子云深深地一鞠躬,随着令仪走了。

  走到院子里的时候,恰好碰见了冯太太,她点着头笑道:“我刚在窗户外面听到,你们已经订婚了。特别快车,你们的成绩,真也可以打破一切纪录了。”

  令仪微笑道:“是的。这是许多人所不及料到的。”

  冯太太和他们说着话,一直送到大门口来,见他们二人上了汽车,而且开着汽车走了。

  冯太太靠了门框,兀自站定了望着,心想:我原来以为孔小姐太放浪了,希望周计春不要交这样一个朋友,结果,倒把这样一个无阔不阔的小姐,讨去做老婆了。她这样站在大门口向前望着,冯子云也就走出来了,冷笑一声道:“你看这不是一件笑话吗?周老头子牺牲一切,把儿子混到初中毕了业,挣命也似地把他送到北平来,想步步前进,造就一个人才,偏偏就遇到孔令仪这种魔鬼,他不过是我的学生,我有什么法子能干涉他的婚姻?我看这孩子的前途,要断送在女子手上了。”

  冯太太笑道:“他可以发老婆财了。你怎么倒说要断送了呢?”

  冯子云鼻子里哼了一声,冷笑道:“你以为这是好现象吗?我知道,他在家里已经订了婚的,而且女孩子还很好,不料计春这孩子胆大妄为,竟敢犯重婚罪。”

  冯太太道:“你为什么不说出来?”

  冯子云指着去路道:“你看计春这孩子,受了令仪的挟制,上上下下,好像是她一个亲随的听差;我若是把他犯重婚的罪说了出来,我看计春这孩子,他没有应付令仪的能力,那更要受她的挟制了。这是他们的家事,自然是让他们家庭去解决。我虽是受了周老板的重托,我只能管他读书的事。我马上写信给周老板,顺便告诉他一声,也就是了。”说时,他一路摇着头,走进他的书房去。

  在他走进书房去一小时以后,也就把给周老板的那封信写了起来。他自己踌躇了一会,替自己着想,也当替人家着想,直沉吟了两小时之久,才用双挂号寄了出去。在五天以后,这封信到了安庆了。

  这个时候,周世良在安庆城里,为儿子奋斗,依然在磨豆腐。心里也正自计划着,自己离开北平的时候,和计春曾算过一回账,好像留给他的钱,只能维持两三个月。这时,忽然接到冯子云先生寄来的一封挂号信,心里这就想着,必是儿子要钱用,不敢写信来要,只好托先生代为催讨。那么孩子也就够可怜的了。他虽然不大懂得文字,可是自己急于要知道这信的内容;接到信之后,就拆开来,站在豆腐架子边来看。所幸这封信,全文都是白话,竟可以看懂十分之九,其余不识的一分,也就可以猜出来了。那信上是:

  *

  世良老板台鉴:

  自从你老去后,我就打算着计春搬到舍下来住的。只因为有点小事耽误,没有去催他。不料,就在这个时候,出了毛病。不知那位孔小姐怎么会和计春认识了,她就代他出了钱,搬到一家公寓里去住。

  我听到这个消息,真是奇怪得了不得,要去拦阻,已经是来不及了。计春是个穷孩子,年纪又轻,哪里经过舒服日子?受不住孔令仪把钱来引诱他,终日里坐汽车,吃馆子,看电影,一味地游玩,什么也不管了。

  我劝计春不醒,就用师长的资格,骂了孔令仪一顿,不料她恼羞成怒,糊里糊涂,就和计春订了婚。他们订了婚,就是未婚夫妇了;一对未婚夫妇来往,做先生的有什么法子可以干涉他?而且他们知道我不能干涉,今天还特意同到我家里来,举着订婚戒指给我看,好像他们订婚,倒是专为了在我头上来出气,才这样子的。我虽是十分生气,也无可奈何!

  我想,你老将儿子念书,牺牲太大,不能和他人打比,必须要让儿子成就一个人才,那才不冤。至于那个孔令仪,是百万家财人家的小姐,多少王孙公子在她身后追求;她也未必真能嫁计春,这时偶然高兴,玩弄计春一下子,将来她不要计春了,她另找十个八个也不难。计春呢,可是就这样让她毁了。

  我知道这件事很重大,但是我没有权干涉,所以只好老老实实地写这封信来告诉你,至于你打算怎样办,可以赶快写信来,好早早地挽救,要不然,你再跑一趟北平,那是最好的了。

  收到了这信,也不必着急。事情已经做出来了,急也是无益的。你慢慢想法子罢,问你好!

  冯子云上

  *

  周世良捧了这封信在手上,颠三倒四,看了好几遍,人也呆了。有好几个买豆干的,手上拿了篮子,葫芦瓢,全围了豆腐架子,望住了他。约莫有上十分钟之久,周世良两手捧了那几张信纸,不住地抖颤着。有人在身后环绕着他,他却是不知道。

  买豆干的都是熟主顾,就有人喊道:“周老板!这是谁给你的信,把你都看迷了?”

  周世良啊哟一声,回转头来,看到许多人,倒有些慌了;一面将信纸信封,向怀里塞了去,一面就向大家笑道:“是我们孩子的先生,由北平写来的信。信上说着孩子在北平读书的事情,我怎能够不仔细看一看呢?”

  他说着话,赶快打发主顾走了。一个人走到小房里去,将房门关上,背对了窗户,把那信掏出,又从头至尾看了一遍。这把冯先生报告的话,已经看得很清楚了。那样一个老实的孩子,刚刚离开了膝下几天,就会做出这样反常的大事来,这怎样办?请冯子云劝说,冯子云是没有那种权力;自己去跑一趟,慢说盘缠就有问题,而且豆腐店重开几天,又上铺门了,人家不会说我是个疯子吗?再说自从把倪家姑娘定做儿媳妇以后,她母女两个人,真也像自己家里人一样,相待是非常之好,自己怎能够把这话宣布出来呢?

  于是一个人坐在屋子里,踌躇了又复踌躇,却想不出一个妥当的办法。忽然房门上砰地打了一阵响,菊芬在外面叫着道:“干爹!哥哥来了信吗?”

  世良赶紧将信揣了起来,开着门道:“我正要关门换衣服呢!谁说哥哥来了信?”

  菊芬撅了嘴道:“又是王家那个大脚妈妈骗了我了。她说刚才来买豆干的时候,看到你在念信呢。”

  世良笑道:“我认识不了三个大字,有信总是要找人看才放心的。我怎能够自己看了就算事呢?”

  菊芬道:“可是我算着,他也该来信了。我还要等他的信来,给他写回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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