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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计春对于她这种话倒真有些莫名其妙,就向她笑道:“为什么突然和我客气起来?”

  令仪道:“你想,冯子云的手段太辣了。在北平呢,把你拘禁起来;在家乡呢,通知家里,这至少会让我的经济要受一层限制。我到了现在,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了。他可以干涉我们做朋友,总不能干涉我们……”说着,她顿了一顿,脸红着,眼珠在长的睫毛里一转。笑道:“你要知道,我的个性是很强的,我决不愿意在人家面前宣告失败。我除了比你大几岁而外,无论哪一层,总可以和你平等。从来只有男子向女子求婚的,没有女子向男子求婚的,依我想,你对于我,或者有那样一天。我若是端起大小姐的身份来,当然装着糊涂,静等你来进行;可是现在要讲求一种政治手腕,把冯子云压下去,我就顾不得许多了。并不是我把家产夸耀人,只要我们两个人合作,慢说北平这个地方,我们要进什么学校,都可以如意。老实说,我还不屑于在这里读书呢。有了伴,我们不会出洋去留学吗?我的话,你懂了吗?”说着,她的眼珠又向计春一转。

  计春不但是脸上红,心里跳,而且他全身的肌肉,都有些抖颤了。他真料想不到在这样极短的期间,她会亲口说出这种话来。不过,叫自己这个时候,向她去求婚,自己还是没有这种勇气。第一,自己没有这种经验,虽然和菊芬已经订过婚了,彼此只是像兄妹一般地在一处过着,不知道什么叫恋爱,自然地也就恋爱成熟了。第二,她虽是如此地说了,可是她真意何在,还是不知道;设若她是闹着玩的呢,自己真的向人家求婚,那倒会让她笑掉大牙了。再说,我对于倪家这头亲事,该怎样地对付呢?我最好是装着不大了解她的用意,把我的家境对她说一说。

  他想着,就取下了头上的帽子,两手在怀里抚弄着,低了头道:“你的话我很明白,但是……但是我的家境不好。”

  令仪摇了头道:“没关系!慢说你家是乡下一个土财主,就是安庆六属,也找不出来有几个人可以和我比家产的。有个十万八万的人家,到了我面前,也只好说一声家境不好,这何足为奇!你要知道,我并不和你比家财,只要我父亲一欢喜,他一句话,你就可以发财了。我何必希望你有家财呢?”

  计春的心里,刚刚是安静一点,这又扑扑地跳了起来。令仪原来抽的那根烟卷,已经是抽完了,这又取出一根,将两个指头夹住,放在嘴唇下带着。她一口连住了一口向外喷去,不曾间断着。两只眼睛,望了计春,却不做声。

  许久许久,她哼了一声道:“你为什么不做声?难道说,你还有什么不同意的地方吗?”

  计春颤动着他的声带,发出很微细的声音来道:“我同意的……”

  令仪笑道:“你真是傻子!要答应,立刻答应出来就是了。我的聪明不会下于你,我看你对我欲进又退的样子,我就很明白你是觉得彼此之间贫富悬殊了,所以没有法子开口。现在冯子云苦苦相迫,倒给了你一个机会了。现在,你有什么话?你说呀!你难道还要我教给你一句,你才会说一句吗?”

  她如此一说,计春更是没有话可说了,只是涨红了脸,向了令仪微笑。

  令仪站了起来,将烟头向房门外一丢,伸着手一撅计春的脸腮道:“你真是个傻子!走罢,我们一块儿吃饭去。”

  她说着,一手拿起帽子,向计春头上盖着,一手就挽了他一只手臂,脚步一齐地走出房门去。计春到了这时,已是身不由己,只好一切都听着她的指挥了。这餐晚饭之后,接连着自然又是一场电影。计春回来,又是十二点钟了。

  那公寓茶房迎着他道:“周先生今天晚上出去得忙一点,房门也不曾叫我锁,还有那位小姐的伞,丢在这里,也不曾拿了去。”

  计春笑道:“哦!是的,伞丢在家里,那不要紧。我们是一家人。”

  他说到一家人这三个字,脸上自然带了一番可喜的笑容。

  茶房道:“你们是姊弟吗?”

  计春笑道:“你看她像我姐姐吗?”

  茶房道:“对了。我看也不大像,莫不是你没有过门子的太太吧?”

  计春微笑着,脸上表示着一种得色出来,而将头微微地摆了几下。

  茶房笑道:“嘿!感情好,你太太真美!”

  计春道:“她家是我们安庆最有名的财主,家财有一两百万呢。”

  茶房原是站在门边的,听了这话,虽觉得还没有什么法子去恭维他,可也走近了两步。这时,让他看到了桌上的茶壶,他忽然计上心来了,于是用手摸了一摸茶壶,觉得冰凉的,赶紧跑了出去,替他沏上了一壶茶,又倒了一杯,恭恭敬敬地放到计春身边来。笑问道:“你没有什么事吗?该安歇了。”说毕,退出门去,给他向外反带上了房门。

  计春看了茶房都是如此,自己也是得意之至。这天晚上,虽然头一着了枕,就不免想心事;然而今晚上所想的,不是以先的事情,如考学校是什么题目,及冯先生要干涉自己住公寓等问题。现在所想的,却是一百万家产的十分之一是十万,五分之一是二十万,买田,开店,一切都可以替父亲安排。出洋,取得学位,一切也都可以替自己安排。想过了之后,不像往常,只是踌躇,如今是只有一味快活兴奋了。

  他十二时上床,精神过于兴奋,直到三点钟方始睡着,可是次日起来得很早,八点钟他就出门去了。

  约莫四五十分钟,他就回来了。他在衣袋里,掏出一只小小的锦纸盒子,打开来,在里面取出一只金戒指。那戒指仅仅是个圆箍,里外都不曾雕刻什么字样,他托在手掌心里,偏着头看了一阵子,自己情不自禁地说出来一句话道:“可惜也真是可惜。时间太匆忙了,没有法子在这上面刻字。”

  他一个人将戒指把玩了一会,依然收好,放在袋里。

  今天是过分地高兴,不时地带着微笑,叫茶房沏好了一壶香茶,又把迦南香燃了两根,插在小铜炉里,放在窗户台上。自己掩了房门,捧了一本书,坐在窗边看。他手上虽是捧着一本书,可是他一双眼睛,却是老向着窗子外,而且两只耳朵,也同时在那里注意,有高跟鞋子响着没有?等了许久的时候,并不见她来,很无聊地,也就翻着书看了几页。茶是凉了,香也点完了,令仪还不曾来。看看手表,已经十一点钟了。

  据自己看来,今天这个约会,是二十四分贵重的,然而她竟是像平常一样,又误约两小时了。大概她昨晚回家去,想了一遍,有些悔约了。自己是个老实孩子,居然把金戒指一早去买了来,真是痴汉等丫头了。一晚没有睡得好,又起来得太早,这个时候,便觉得眼睛有些疲涩,而且脑子也是昏沉沉的,头有些抬不起来,于是将书本一推,伏在桌子上,暂时地休息一会。

  他不伏在桌上,那还罢了;他一伏下来,就忘却了一切,不知经过了多少时候,仿佛是在豆腐店房里,同父亲推着磨豆腐的磨子,又仿佛在破窗下看书,菊芬却伏在自己的肩上,问书上的字呢。这种过去的旧梦,让他一一重温起来,感到有些不对,立刻睁开眼来一看,却是令仪站在身边,只管推了他的手臂笑道:“怎样就这个样子睡着了呢?”

  计春笑着站了起来道:“我等久了,怕是希望断了,所以心里万分地……”

  令仪靠住了他,将头枕在他的臂膀上。笑道:“对不起!又让你等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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