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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当他在削梨的时候,心里头就想着这个送梨子的人,觉得人家这番相待的意思,实在是好极了。我若是搬出这公寓,就是不和她绝交,也就辜负了人家这番盛意,何况自己原定的主意,就是从此便要躲开她呢。她家里家财有几百万,就是这样一个姑娘,假使我要做他们家的女婿,何必还念什么书?坐在家里享福就是了。她说得也不错,只要有钱交学费,不愁没有学校可进,何况我的功课,还可以考相当的学校呢!我和她来往,不过是得罪冯子云先生一个人,对于别人,并不相干。得罪了冯先生,没有别的,只是进学校差一个人照应而已。我有孔令仪在金钱上帮我的忙,什么事不好办?我又何必要姓冯的帮忙呢?是了,我就照了现在的计划进行,不必理会别人了。

  这天晚上,月亮虽然是出来得晚一点,但是那隔壁人家的书声,还依然送到这边来。今晚计春听到,并不觉得有什么感触,他心里想着,一个星期之后,有漂亮的西服可穿了。现在是夏去秋来的时候,白番布鞋子当然是不合,是穿黄色的皮鞋呢?或者是穿黑色的皮鞋呢?帽子,自然是应当戴薄呢的。平常看那少年人穿西服,多半戴上一副眼镜,自己最好也找副眼镜戴着。这里有三十块钱,十块钱买鞋,五六块钱买帽子,还可以多一半,这一半怎样用呢?买一副眼镜又太多了。要不然,再买一支自来水笔,却是钱又不够;或者是自己将钱垫出来呢?或者是再和令仪讨呢?或者剩下几块钱来,留着自己零花呢?

  他今晚的态度,与昨晚是大不相同,这思想方面,也是大为变更。他所想的不是书本子,将来的事业。所想的乃是西服,西洋皮鞋,克罗克斯眼镜,康克令自来水笔。看看令仪送的那只手表,抬起来看着,却是九点钟了。往日到了这时间,觉得应当还看几页书。今晚所想到的,便是已到电影开映的时间。若是令仪在这里,就可以坐了她的车子,一路去看电影了。

  他对了手背上只管出了神,靠了桌子站定,不觉呆了。表上的短针,依然指在九点上。他抬起手臂来看着,还是那样出神,然而这已在十二小时以后,他睡在枕上,刚醒过来呢。心想:向来不会睡得这般晚起来,人是思想着劳累很了,想到了劳累一层,又不免闭上眼睛再养一会儿神。

  可是这时就听到房门外有人问道:“有位周计春先生,就住在这房间里吗?”

  计春听得出来,乃是冯子云先生的声音。一个翻身坐了起来,心里想要答应,但是第二个感想,跟着来了。

  他想:冯先生何以会找到这公寓里来?也许是听了什么话,来教训我的吧?和他见了面,十之七八,难免要受他一顿教训,不如装了马虎,就这样含混过去罢。因此索性倒了下去,向被里一钻,并不答应。

  冯子云又在外面问道:“这位周先生,到底在家不在家呢?”

  伙计就答应着道:“在家,还没有起来。”

  接着房门一推,冯子云就进来了。这是计春的大意,为什么昨晚睡觉,不把门闩上呢?冯子云走到床面前,连连叫了几声计春,而且用手按了盖被。

  到了这时,计春实在不能再做作了,就由被里伸出头来,叫了一声先生。冯子云道:“你怎么不通知我一声,就搬到公寓里来了呢?”

  计春哼着道:“我本来打算去告诉先生的,只因为搬得急一点,所以来不及告诉了。”说着,又哼了一声道:“冯先生!真对不起,我病了,病得爬不起来。”

  冯子云站着对他脸上瞧瞧,然后退了两步,坐在椅子上,依然对了计春的脸上注意着,似乎不大在意的样子。就问道:“你什么所在不舒服?”

  计春由被里伸出一只手来,摸了额头道:“头晕。”

  冯子云对他笑道:“大概你是昨天晚上回来得太晚了的缘故吧?”

  计春觉得他这一句话,未免言中有刺,就红了脸道:“不,昨天我回来得很早的。”

  冯子云抢着问道:“回来得很早,你是由哪里来?”

  计春倒不料撒着谎说话,还会把话说漏了,急忙中又撒不出第二个谎,就很随便地答道:“由公园回来。”

  冯子云道:“哪个陪你去的?”

  计春顿了一顿,答道:“没有人陪我,我一个人去的。”

  冯子云连连摇了两下头,又微微地一笑道:“不能是你一个人去的吧?老弟台!不是我做先生的人,无故要干涉你的行动,但是你是我最希望成功的一个人,而且又得了你父亲的重托,我为了这两层关系,不能不照顾你一点。现在你刚离开父亲的怀抱,就滚到千金小姐的怀里去,这是你巨大的错误。本来呢,年纪轻的人,哪个没有一些儿女私情;可是在于你,就不应该有。为什么呢?假使你现在还是在乡下做一个牧牛的孩子,我来问你,你知道世界是怎样的一种情形吗?你知道现代文明,到了什么程度吗?当然,你全不知道,更不要说是摩登少年讲究的男女恋爱了。你托你父亲的福,把家产故园都牺牲了,又得了许多先生的帮助,对你另眼相看,更细心地教你。这些人,不是指望了你中状元,也不是指望你发洋财,将来靠着你吃饭。只是看到你是个有用的青年,希望把你造就成国家社会需要的一个人才,若是像你这样,终日跟在大小姐身后鬼混,都市里还少了这种青年,值得你父亲那样牺牲,值得我们做先生的这样地教训吗?就是你自己这几年的努力,当然也是不愿埋没你的天才,不愿辜负你的师父的期望,难道千里迢迢地跑了来,就为的是来谈恋爱不成?”

  这一番话,说得计春哑口无言。当然的,自己的行动,已经为冯先生看破了,抵赖固然是抵赖不了,就是承认,又怎样的说得出口呢?于是躺在枕头上发愣,只有不做声。

  冯子云道:“你不必装病。只要你改过自新,以往的事,我也不追究你。你要明白,你有了今天就是你的造化,你还做什么妄想呢?再说孔令仪那孩子,乃是社会上一匹害马,谁和她在一处,谁就要受她的害。她不是我的女儿,她若是我的女儿,我不把她杀了,也要把她送到感化院去。”

  计春只有听着,哪里敢说什么。可是他在屋子里虽不说什么,那屋子外面,却一个人搭起腔来了。那人道:“冯先生!你劝密斯脱周不要紧,为什么在背后批评我,侮辱我的人格。”说着话,推开门走进一个人来,不是别个,正是孔令仪。她突然地走了进来,挺着胸脯子,一手按了手上的花伞,撑在地上,一手叉了腰,鼓着脸蛋子。这一下子,真弄得形势大僵之下。

  但是冯子云也决不肯在她面前示弱,也红了脸道:“不错!我说过的,假使我有你这样一个女儿,就要把她弄死。”

  令仪道:“我有什么罪要处死刑?我杀了人吗?放了火吗?”

  冯子云将桌子一拍道:“你这种行为,我以为比杀人放火还厉害呢!像计春这样往前进展的青年,你诱惑着他陪你去堕落,废坏他一生的事业,破坏他的家庭,那还是小,你断送国家有用的青年,成为你一样的害群之马,这罪还小吗?”

  令仪道:“就是这几项罪名,没有别的吗?我请问你,现在社交公开,男女交朋友,是不是许可的?若说交朋友是许可的,那就诱惑破坏,这些字眼,都安不上。我告诉你,你知趣的,你赶快离开这屋子,因为这屋子是我出钱租的,你若不走,我就到法院里去告你,说你公然侮辱我。你是个教授先生,大概不能否认你所说的话吧?”说毕,瞪了两只大眼,望着冯子云。

  冯子云当然不肯否认他所说的话,一拍桌子道:“我不能走,你去告我吧!”

  令仪说了一个好字,转身就向房外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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