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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他托着额头的两只手,不期然而然地,已经松着放了下来了。两只眼睛望着窗户外边,自己带了微笑,摇晃着他的头,表示着他那一番得意的情形来。桌子上摆着许多书本,摆着许多功课练习簿,却遭了他的冷眼,好像这和他的眼睛,已不能发生什么关系。书对了他的脸,他的脸已朝着窗子外了。在各种思想的起落之下,他混过了一晚。

  到了次晨起来,看着窗户外边,那碧槐树顶上,抹了一截金黄色的朝曦;墙角上一大丛牵牛花藤,在绿叶油油之中,开着拳头大一朵的紫色花。把窗户开了,一阵清凉的空气,向脸上扑了过来,心里这就想着:这样好的早上,到院子里去散散步罢。于是手拉着房门,正要向外走,不料这里刚一伸头,就看到同院子住的两个人,正站在院子当中交头接耳,在那里说话。听到这里房门响,都向这里望着,吓得他将头一缩,不敢向外走了。自己站在屋子里,呆呆地想了一想,他们成日成夜都在议论我吗?这样一大早,就来谈论着我的是非,那也见得自己的行为,是太让人家注意着了。

  正这样地为难时,院子里又哈哈一阵笑声,计春心里扑通跳了几下,想着这笑声不要是讥笑我的吧?自己要到院子里去散步的那段意思,已经打消了,便是开着窗户听会馆里人说话,自己也没有那样的勇气。于是轻轻地将两扇玻璃窗户关着,就在桌子边坐了下去。他坐下来时,桌子上放着一沓书本,就有一页书面上的题字,射进了他的眼帘:乃是少年丛书《哥伦布传》。

  他想着冯子云校长,常是这样地教训他:一个少年人,不怕不去奋斗,就怕不能忍耐。奋斗而不能忍耐,偶然失败,就不能再起了。所以他总是介绍着那艰苦卓绝的人,给他做模范。哥伦布当日发明地圆之说,而又没有寻到新大陆的时候,那不是到处受着人家的讥笑吗?可是他始终忍耐奋斗,到底把新大陆寻到,证明地圆之说了。

  想到了地圆之说,又联想到孔小姐了。她那天在这屋子里谈话,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忽然地谈上地圆这个问题了,看她那羞态,真别有一段令人可爱的趣味在里面。有这样好的漂亮姑娘和自己做密友,总也是人生一桩幸福,我猜着像她这样美丽的人,恐怕有许多人想追逐她还追逐不上呢!现在许多人都这样说着:“读书不忘恋爱,恋爱不忘读书。”

  我就是和她交朋友,这与我求学的事,并没有什么关系。我又何必鬼鬼祟祟的,怕人家看见呢!这会馆里人纵然讥笑着我,也不过是那种妒嫉人的心事。假使孔小姐给他们一点颜色,只怕会跪在地下磕头呢,那么我不很足以自豪吗?

  他想到了这里,就心旷神怡起来了。他不踌躇了,也不悲观了。掉换了一种思想:默念着见了孔小姐,应当如何向她道歉?自此以后,自己的态度,应当放大方些,不要见了人就先红脸。孔小姐是个女子,她还毫不在乎,我是一个男子,倒害起羞来吗?今天我决计迎到胡同口上去和她道歉。

  他在屋子里也不看书,也不坐下,有时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子,有时又横躺在床铺上,将两只脚高高地架在一张茶几上,互相摇曳着。好容易熬到了吃午饭的时候,就买了几个烧饼在口袋里揣着,走到胡同口上,靠了一根电线杆靠住,一面吃烧饼,一面向远处望着,有汽车来没有。在三十分钟以后,他便和令仪同坐在一辆汽车上,应着他的理想,成为事实了。

  令仪道:“你不要胆子小,放开手来做事就是了。除了父母,哪个人配管我们。我们在北京,都没有父母的,你还怕些什么?”

  计春道:“我并不是怕什么,因为我由内地出来,一切男女交际的手续,我是全不知道。见了人,总不知道应当说什么话好。所以我索性不谈交际,省得露马脚。”

  令仪笑道:“那是笑话。我们一见如故,又是同乡,不过彼此在一处谈谈学问,或者解解闷,一同去吃一个馆子,瞧一场电影,这也谈不上什么交际呀。难道说是初中毕业生,连吃馆子看电影都不会吗?”

  这些话,抵得计春哑口无言,只是向令仪微笑。

  令仪一伸手握着计春的手道:“不要做书呆子了,我们一块儿看电影去。”

  计春到了在汽车上的时候,人就糊涂了。现在令仪将手心握住了他的手背,她那身上的电流,就由手心通过了他的手背,酥麻遍了他的全身。到了这时候,他还能够有什么主张?一切都由令仪去主持了。

  又是二十分钟之后,他们已经安坐在电影院的楼座包厢里。这还只有一点多钟,便是第一场的电影,也离开演的时候尚早,所以这楼座上,仅仅是很散漫的几位座客,这倒给予了这二位看客不少的便利。在邻厢绝对无人的当中,就喁喁细语,谈起话来。在这个时候,计春自然是忘了会馆里人那种不相干的议论,更不会想到冯校长和自己的父亲,放开了胆子,把整个的身子,沉醉在香粉丛中了。

  看完了电影以后,令仪起身走,计春也起身走。在这时,他已经大方得多,不像以前,在人群里面退退缩缩了。可是天下这种不甚公开的事,却是最容易遇到人,当二人挤出电影院门的时候,却有一个人在后面叫着周计春先生。这个人似乎怕单叫周先生,他还不会知道,因之特地把名字也叫出来了。

  计春猛然回头一看,让他认得很清楚,就是怀宁县会馆对房门住的一个人,这种朝夕见面的同乡,决不能够抵赖着不认识,于是臊成一张通红的脸,向人家点了一个头。他的鼻子眼里,虽然也还答应着人家一声,但是这一声答应,究竟答应出来了一个什么字,连他自己都有些含混,只好说是也不知道了。

  这时,令仪正和他挨肩走着,伸过一只手臂,拦住了计春的腰,就向他微笑道:“你到北京来,不过是这一点子时候,居然也就有了朋友了。”

  计春对了那位同乡,要避开和女人联合的嫌疑,还有些来不及,偏是令仪还故意地表示亲热,真让他难受已极。他为了顾全令仪的面子起见,又不敢不敷衍她,只得向她低声答应了一句道:“是个同乡。”

  他口里说着,腿下是很急促地走开,已经离开了这一丛人群了。

  令仪看他这情形,却也猜出一点原因,心里未免有些不高兴,心想:我是一个有名的大家闺秀,和我在一处走路,有什么玷辱了你,倒要你这样躲躲闪闪,也就红了脸,在后面紧紧地跟着叫道:“周!你跑什么?一块儿走哇!”说完了这话,她还回头向那个问话的人看了一眼,以为我偏偏要和周计春在一处走,难道你们还干涉得了吗?我就是这个样子办,活活地要气死你们这班人了。你们要吃那种飞醋,那只好说是活该了。她如此地想着,抢上前两步,扶着计春一只手臂道:“别忙呀!一块儿走。”

  她于是带拉带扯地,将计春引上汽车去了。

  这一天,计春到了晚上九点钟,才回到怀宁会馆来。自己只将房门锁开着嘎咤一下响,那隔壁住的刘清泉就叫起来了。他用很沉着的声音问道:“周先生!你刚回来吗?忙呀!”

  计春听他这话,分明是言中带刺,却又不能不答应,便道:“是的!在我们一个旧教员那里,研究一点儿功课,回来就晚了。”

  刘清泉道:“你倒很用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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