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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这背面上不过是游戏文字和广告而已。照说,这是没有什么可以注意的,可是令仪看到了那广告以后,忽然大吃一惊的样子呀了一声。计春倒猜不出来,什么事会引着她这样地大吃一惊?不免瞪了两只眼,只管望着她。

  令仪笑道:“周先生!你不爱瞧电影吗?这北平的电影院,虽然赶不上上海,可是比我们省城里的电影院那就好得多了。至于电影片子,那是不必说,这里映过了,也许一年之后,还到不了我们省里呢。”

  计春笑道:“我向来就不大看电影。关于这些事情,我简直是外行。你就不用和我提了,那算是对牛弹琴。”

  他很直率地说完了这几句话,以为未免大煞风景,若不是有心得罪人家,也是少年不懂事。这就向令仪笑道:“像我们这种人,那真正不愧是乡下人了。什么都不懂得。”

  令仪对于他的话,倒不曾介意,就笑着道:“你怎么老在我面前说这句话?我并没有说过你是乡下人呀!”

  计春道:“实在的,我是个乡下人。我也就用不着勉强来遮掩了。”

  令仪并不曾去注意他是怎样地来分辨那句话,就笑着道:“这张《璇宫艳史》的片子,在上海我没有赶上,现在居然到北平来了。密斯脱周!无论你懂电影,不懂电影,这张片子,你是千万不能不看。”

  计春倒不料她把话说的这样郑重,就向她望着道:“这与人生大问题,有什么关系吗?”

  令仪将她两只皮鞋,互相地支搁着,只管把下面一只皮鞋的高后跟,在地面上扑打个不已。看那样子,她是在沉吟着什么心事哩!最后她眼珠一转,又好像她得了一个主意了,这就笑着向计春道:“我说得这样要紧,当然有非看不可的缘故在内,你要不要看?”

  计春道:“在省城里的时候,我倒是听见说过,有声电影,非常奇怪,影子能够说话。”

  令仪不由得笑着肩膀乱颤,便道:“你是故意这样说的吧?连电影会说话,你都当着是一件新闻了。”

  计春被她笑着,未免脸上一红。

  令仪也觉得自己有点失言,便做一种道歉的样子,对他道:“这实在也不能怪,住在内地,如何看得到有声电影呢?密斯脱周,赏光不赏光?今天我请你去看《璇宫艳史》。”

  计春虽没有看过有声电影,但是这《璇宫艳史》四个字,在耳朵里,却听得很熟,是怎样一张片子,也应该见识见识。他有了这一番好奇心,于是对于令仪这一请,只是微微地笑着,不曾加以拒绝。

  令仪手臂抬了起来,看看带着的手表,这就笑道:“我先去买票,买好了票,我打电话来请你。”

  她也只说到这里,又把眼珠转了一转,却摆了头道:“这个不妥。北平地方,你大概不大熟悉,叫你到哪里去找电影院?再说,你又不到电影院这些地方去的,也不好叫你乱撞木钟。我看就是这样办,回头我自己来接你罢。”

  计春笑着,连连说是不敢当。

  令仪道:“这也没有什么不敢当,我有车子,无论到什么地方,来往都是很便利的。”

  计春觉得若让她坐汽车来接的话,那就未免太招摇了,于是就急不暇择地抱着两只拳头,向令仪乱作了一顿揖,笑着连连地道:“那是怎样地敢当,那是怎样地敢当?”

  令仪对于他这些话,睬也不睬,起身夹了手皮包,自向外走去。走到门外,手扶了门纽,回转头来向他笑道:“回头你一定得到。你若是不到,那就是瞧不起我了。”说着,她就噗嗤一声地,笑着走了。

  计春坐在屋子里,隔了玻璃窗,眼望着她婷婷而去。他将一只手撑着桌子,托住了自己的头,静静呆想着。若论到孔小姐这一番盛情,实在是不应当拒绝人家;若论到这会馆里大家如此的注意,自己还要和孔小姐来往,也就未免太不知事体。看这个样子,下午她必定是要来的,自己怎样地去避免这一场嫌疑,倒是可以考量的一件事。

  他想了许久,忽然将桌子一拍,突然地站立起来,下了一个决心了。他想着:这要什么紧,纵然把她得罪了,也不过欠缺一个朋友来往罢了。那也是冯先生说过的话,像我这种人,又何须乎要这样一个朋友呢?我既是不怕得罪她,等她来接我的时候,我就当面和她说,会馆里人很有议论,我不能去。有了这样重的话,我想她也要维持体面的,那就不好意思要我走了。不过自己向来也就脸嫩,回头见了人家的面,自己怎说得出这种话来?这只有一个笨主意,立刻就出门去,让她再来的时候,就扑一个空,到了二次遇到她的时候,就硬赖是冯先生找去了,也不要紧。她还能够到冯先生那里去对质不成?如此想着,这个办法,已是很对,于是不再做第二个打算,戴上帽子,锁了门,就向冯子云家来。

  冯子云也是个事务很忙的人,哪里能够终日在家里守着。计春到他家来时,他恰是出去了不多大一会儿。计春又不便说是躲人来的,冯先生既不在家,自己也就只好出来。北平之大,自己并没有第二个熟人,这还可以到哪里去?这只有想了一个笨法子,满街去乱跑一阵。

  初到这种大都会来,有许多地方,自己是不曾到过的。趁了这个机会,也可以广广眼界了。自己原是住在偏于西南城的,现在也不择目地,只拣着向东北城的大道走去。一路之上,时而遇到黄瓦红墙,时而遇到嵯峨宫殿,时而遇到热闹街市。久住南方内地的人,到了这里来,自然是另到了一个世界。一路行来,也合了古文上那一句话:忘路之远近了。约莫走了有两三小时,自己觉得有些倦意了。心里想着:这应该回家去休息休息了,终不成这样地走到晚上去。好在有了这样久的时候,孔小姐也应该到过会馆去了。自己因为来时可以瞎走,回去就不可瞎走了。于是也就雇了人力车子向会馆来。

  到大门口的时候,并不看到停有汽车,自然是孔小姐不在会馆里面,这很觉得身上轻松了一阵,不必犹豫,一直地走了进去就是了。可是他到了自己房门口,不知何故,门上的锁,却是不见了。用手一推门,首先所射入眼帘的,就是一件花斑斑的衣服,一丛短蓬蓬的头发,自己吃了一惊!待要向屋子外退出来,那件花衣却是很快地一转,计春这才看清楚了,原来是孔令仪小姐。这真是冤枉,满城乱跑了一阵,结果倒赶回来遇着她了。

  令仪见他神气一愣,就笑道:“你猜不着我这个时候会来吗?我想起来了,你一定是躲开我。”

  计春被人家说破了心事,自己怎好承认?便摇着头笑道:“没有的话。我是刚才到冯先生家里去了,倒让孔小姐久等。”

  令仪道:“我倒是没有等,桌上这几本书,我翻着看了一看,把时间也就混过去了。不过你出门的时候,何必那样地匆忙,锁还不曾锁好,你就走了。对不住!我没有得你的同意,就闯进了你的屋子!”

  计春是一个不会说话的孩子,怎样对答得上?只好笑笑而已。令仪道:“我亲自来接的人,已经是来接来了,票子也已经买好了,你能去不能去呢?”

  计春原打算告诉她会馆里人很注意的话,到了这里,就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只看她周身上下,现在又换了一件衣服,又掉了一双皮鞋,配上她脸上那红红的两个胭脂晕,十足地烘托她那一个华丽的颜色来。男子们的青春期间,谁没有追求异性的思想;不过或者没有那个勇气,机会,能力,也只好罢休。现在令仪一再地来挑逗计春,他这样聪明的少年,怎样能分拨得开?于是就向她深深地笑着道:“大小姐一定的要请我,倒叫我推辞不得,等我先出去雇车罢。大小姐怎么没有坐汽车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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