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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计春并不要和她去研究地球是圆的,或是平的,她自己出了这样一个难题去和自己为难,把一张染了胭脂晕儿的脸子,染得更加的红了。

  计春笑道:“宇宙的秘密,那是探讨无穷尽的。谁也不能说谁的学理是坚固而不能推翻的。”

  令仪无话可说,把桌上一本地理都翻完了,接着又去翻第二本书,然而她这样翻第二本书的时候,已经感到自己没有了言语。计春更是不知道说什么好。所以在一度狂热辩论之下,屋子里却是寂然了。

  这时,庞杂的声浪,忽然起于隔壁。强烈的咳嗽声,椅子和桌子的撞击声,衣服掸灰声,一起并作,令仪这才听到了,站起来笑道:“大概是刘先生回来了,我瞧瞧去。”说着话,她就向门外走去,接着就听到隔壁屋子里刘清泉很重的声音问道:“小姐几时来的?”

  令仪答道:“我早来了。因为你把门锁着,我在隔壁周先生屋子里等着呢。”

  刘清泉道:“我原来也听见小姐说话的,可是隔壁房门是关的,后来又没有什么声音了,我倒以为小姐并不在那里呢!”

  令仪带着有笑声了,她道:“那位周先生,人是很固执的。他屋子来了女客,他立刻将门打开,可是风又把门吹着关上了。”

  计春在这边听了这些话,不知是何缘故,心里止不住卜卜地乱跳。那一阵阵的热气,由脊梁上烘托出来,脸上也就红了起来,似乎耳朵根子都有些发烧。心里想,这真是自己一时的疏忽,刚才和孔小姐谈话的时候,为什么不把房门打开?这可让人疑心很大了。

  心里如此想着,尽管是不安,但是隔壁人说话,自己还是禁不住不听,又听得刘清泉道:“小姐!你喝了酒吗?脸上怎么这样地红?”

  令仪道:“我由家里来的,喝什么酒?你再写快信给我催钱罢,我没有什么和你可说的了。”说完了这话,只听到一阵高跟鞋子响,由那边屋子里出来,经过这里的房门,向前走去,随后,隔壁屋子的刘清泉就长长地叹了一声。

  计春对于孔小姐来谈话的这件事,本来是居心无亏,假如刘清泉真问起来,自己可以坦白地说出来;然而他只是旁敲侧击地说,教自己辩论也无从去辩论,心里头非常难受,只好躺在床上,那迁居自己会馆的一件事,当然是搁置下来了。

  §第十四回 年少怎忘情终随艳迹

  凡是年轻而又好胜的人,他是受不得什么刺激的。计春和令仪这一度谈话,引起了刘清泉的误会,心里却是非常地难受。这一天,他只在屋子里躺着,连房门也不曾出去。到了次日清晨起来,精神是比较得好一点,自己这才有点醒悟了。心里想着:我既是感觉到在人家会馆里住有些不方便,更是要搬回自己的会馆去住。于是也不再做什么考虑了,立刻就到自己会馆里去。可是到了那里时,已经有人在那间空屋里,布置行李。什么话也不用说,这是为捷足者先占去了。自己和长班约好了的,只要他保留昨日下半日,那半日自己未来,这就自己把权利放弃了,还有什么话说呢?当时自己是垂头丧气地走回去了。

  他一走进大门,恰好是和刘清泉顶头相遇,自己虽是没有那种勇气,可以和往常一般,睁着两只大眼望人,但是又不能不理会人家,就这样闯过去。因之也就乘了取下草帽子的机会,向着人深深地一鞠躬,可是当自己抬起头来的时候,却见刘清泉脸上,兀自带着冷笑。

  计春心里很明白,这无非是为了孔小姐不该到我屋子里来关门说话。可是这件事,真是天大的冤枉;自己虽然很羡慕孔大小姐那一份美丽,但是不过放在心里罢了,哪有这样大的胆,敢去勾引这千金小姐。他心里万分地懊悔,走进了自己的屋子,一个人静静地躺着。

  他有时听到有人从窗户外面经过,便疑心又是偷听什么来了。有时又听到隔壁屋子里,有人笑语声,也觉得这与自己那一重公案,都不无关系。假使他们真是这样地笑我,那么,自己一举一动,都要受人家的注意,这会馆却是怎样住得下去呢?想到了这里,心里就不由得怦怦一阵乱跳。

  躺在床上有了许久的时间,自己忽然省悟过来了,心想我这不是发傻吗?平常的时间,窗户外何曾没有人经过?平常的时间,别个屋子里,何曾又没有笑声?自己做贼心虚,听了这些动作,故意多疑,其实哪有什么事情呢?他如此想着,把精神特别地振作起来,就在桌上摊开了书,低头看将起来。

  看过了两个钟头的书,这也就觉得心里安宁许多了。然而那引人心动的高跟皮鞋声,却又是滴咯滴咯,由远而近,一直响到身边来。计春心里想着:这也许又是孔家大小姐来了?她不进我这房门,倒也罢了,设若走了进来,一定要引起误会的。因为昨天到我这屋子里来时,那可以说是偶然,今天到我这屋子里来,那就绝对不是偶然了。既不是偶然,那就难免人家从中议论了。心里一动,走到房门边,立刻用双手向前推着,远远就做个要关门的样子。

  但是屋子里有一双手向前推,屋子外也有一双手向里推。那屋子外的一双手,却比屋子里的手要早过两秒钟碰着门,所以计春虽是要闭门不纳,终于是来不及,人家已经推着门,走将进来了。不必抬头看是什么人,只听听这高跟鞋子响,可以知道这就是孔小姐来了。她进门来先笑道:“对不住,今天我又要搅扰你了。你瞧我来的是这样地不凑巧,刘先生又出了门。我还得借你宝斋,稍微坐一坐。”

  计春对于她这种请求,虽然是二十四分的不愿意,但是看看她今天的装束,又不同了。那长长的头发梳了两个小辫,各插上一朵墨绿色的大花结,身上穿了短短的洋式外衣,虽然那料子,白得像雪一样,然而在衣服上却很疏落地绣了几只彩色蝴蝶。衣服上身挖着套领,露出一大截脖子,衣摆的长度,还够不到膝盖,所以大腿上这一双肉色丝袜子,便是整个地透露。这个样子的打扮,将她显得更活泼,更婀娜了。

  对于这样一个美丽的小姐,要由屋子里把她轰了出来,似乎是太不知趣,太不讲面子。因之计春自身也不知是何缘故,竟是退后了两步,让她进来,而且还深深地向人点了一个头。

  令仪也是一点都不客气,走到屋子里,就直奔桌子边,在计春看书的方凳子上坐下,用手将桌上的书本翻了两页,笑道:“周先生真是用功,一天到晚看书。可是这样看书,足不出户,也与卫生有碍吧。”

  计春笑道:“我哪里谈得上用功两字?不过怕学校考不取,在这里临时抱佛脚罢了。”

  令仪向他摇摇手道:“你别着急,现在我想破了,北平城里的学校多着呢。第一个考不取,考第二个;第二个考不取,再考第三第四个。只要人肯用功,无论进哪个学校,都是一样用功的。周先生咱们同考一个学校,你看好不好?你的功课样样都比我好,我也可以请你和我帮一些忙。”

  计春对于她待要客气两句,却怕这话会说长了,若是不说,人家的态度,是这样地客客气气,却又怕无故把人得罪了。因之令仪坐在这里,计春倒反是局促不安地站在屋子当中。

  令仪用嘴向床上一努,笑道:“你不坐下?”

  计春被她这样一催,做主人的仿佛是变成了客,却不能不坐下了。但是他坐下去的时候,也不曾超过两秒钟,他微微地一笑,又站了起来了。令仪笑着叹了一口气道:“我说了叫你不要客气,为什么还要客气?”

  计春笑着将肩膀抬了两抬,因道:“倒并不是我客气。”

  他仅仅的说了这几个字,不是客气,为着什么呢?他可不能把这句话,充足起来了。

  令仪见他那样不安的样子,倒也并不去怎样地为难他。看见桌上有一张小报,就随手拿起来,看了一看,似乎这报纸上那大号字的题目,都不能给予她一种注意。只一过眼,她就翻到背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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