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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计春听说,走进去一看,是一间两扇玻璃窗的小屋子,里面一副床铺板,一张小桌子,两个方凳,还有一个小书架。窗子外面,有一排垂杨柳,拖下来的长柳枝,在窗子外面,荡漾着来去。在这小屋子里住,客边已是不错了,很满意的对长班说下午就搬来。

  长班道:“是同乡的人,谁都可以搬来住。你不来,有人要搬了进去,我可拦不住。”

  计春道:“我特意来看房子的,为什么不搬来呢?你还同我保留一天,把屋子门锁上。明天上午,我若是不来,你就把屋子让给别人,你看好不好?”

  长班笑道:“怎么着为难,一半天的工夫,我总可以对付过去的,你明天一早搬来罢。”

  计春看看,屋子里一切都很干净,就是窗户格子上破了几个窟窿,于是回来的时候,还在纸店买了两张白纸,预备作为糊补窗户之用。到了这时,他迁回自己会馆的意思,自然是一点也没有更改的了。回到寓所里来,首先就是整理书籍,一部一部地叠着,预备向箱子里装去。

  当他正在这样忙碌的时候,却听到有人在屋子外面咦了一声,分明有一番惊奇之意在其间,情不自禁地,就伸出头到屋子外面来看看,原来是隔壁刘清泉先生,把屋子门倒锁了,孔令仪小姐进不去,正在屋子外发愣呢。

  计春是很认得人家的,不能见了面不理会,于是也就向她点了一个头,然后身子向回一缩。他的向例,是身子缩转来之后,就要把房门关上的,可是这一次不知如何有了例外,人虽缩到屋子里面去了,可是房门并不曾掩上。

  那孔小姐站在房门口,伸着头向里面看了一看,笑嘻嘻地道:“原来你这边的屋子,也和那边是一样大的。”

  计春不是个木头,不能推得太开了,只好站起来和她点了一个头道:“孔小姐不到我们这脏屋子里来坐坐吗?”

  他是一句很平常的敷衍话,却也不料到会发生什么黏着性,可是这位孔小姐那样精明伶俐的人,偏是不懂得这句话是敷衍的,就跟着一推门走了进来。这一下子倒让计春觉到十分地窘,就向着人家站立起来,微笑道:“请坐罢。”说着,就提起桌上的茶壶来,想要倒茶给她喝,不意壶提到手,面里却是轻飘飘的。这无需说,里面必是空的。于是手提了茶壶,就要向外走。令仪一伸手,将他拦住了,笑道:“你不用张罗,我不喝茶。”

  计春不能强迫着人家喝茶,也只得坐下了。

  二人隔了一张小桌面,计春坐在床上,她坐在一张小木椅上。化妆品的香气,阵阵地向人鼻孔里送了进来,这让计春看着人家的脸子是有些冒犯,低了头不理会人,也就显得自己太不大方,因此他在一分钟的时候,抬头与低头,倒有五六次之多。令仪看到了,只是微笑。

  计春坐着咳嗽了两声,然后才问道:“大小姐考什么学校,已经决定了吗?”

  令仪皱了眉道:“我就不服那位冯先生,人家越是正正经经地要求他,他倒越是要搭架子。我也气了,不找他了,只要交学费就可以考取的学校,那有的是,再说罢。”

  她说时,微微地鼓了她脸子,自含有几分娇态。

  计春道:“冯先生人很好的。”

  他说着话时,手上拿了一支铅笔头,只管在桌上涂抹着字。令仪看到,就噗嗤一声笑了。计春这倒愣了一愣,我说冯先生为人是很好的,这还有什么错处吗?何以她在这个时候,倒笑了起来呢?他那一份踌躇的情形,令仪看出来了,只管顿了眼皮,向他脸上望着。她这个样子,越是把眼睛上的那长睫毛簇拥了出来,那红红的面孔拥出这长长的睫毛,实在是增加了无数的媚态。这让情窦已开,正在青春的周计春看了,怎能够说丝毫无动于衷哩?因之他手上的那个铅笔头,在桌面上涂着更厉害了。

  令仪笑道:“密司脱周!你在安庆的时候,没有女朋友吗?”

  计春道:“我们那学校里,没有女生。”

  他正正派派地说着,脸上不带一点笑容。令仪笑道:“男女交朋友,也不一定要是同学呀?如今社交公开的时候,什么男女都可以交朋友的。”

  计春笑着摇了几摇头道:“也没有。”

  令仪微微地点了两点头道:“这也是事实,因为内地风气闭塞,你为人又很老实,大概是不容易接近女性的。”

  计春依然不做声,将铅笔在桌面上涂着字。

  令仪道:“密斯脱周!到了北平这地方来,眼界应该宽得多了。现在你情愿交女朋友吗?”

  计春摇着头,本当说不愿交女朋友,可是他这就立刻想起了使不得!试想:若说不愿交女朋友,当面这位小姐,难道能说是亲戚吗?只得微笑道:“我什么交际也不懂,怎么能交朋友?”

  令仪笑道:“我们当学生的人,一不开茶会,二不请客,在一处遇到了,至多是吃个小馆儿,瞧个电影儿,谈个什么交际不交际,若要谈交际,那就失了学生本色了。”

  计春虽然对她谈话,眼睛可是不敢向她迎面看看,斜斜地望了这房门;房门原是敞开的,不知如何被风吹着,慢慢地就关闭起来了。计春一想,这可不大好。两个青年男女,关了房门谈话,这是极容易引起人家误会的,于是很快地站起身来,老远地伸着手,就要去开房门。令仪看到,又是噗嗤一笑,计春红了脸,站在屋子中间,倒说不出话来。

  令仪笑道:“我不笑别的,你不要多心,我看到密斯脱周这样踌躇不安的情形,想起了《悦来店》这一出戏了。那安公子只当十三妹是个坏人,要叫人抬大石头把房门抗上,结果是把人家引进来了。那是十八世纪书呆子干的事,我们现代青年,为什么也做出那古板样子来?没关系,请坐罢,我并没有什么事,借着你这儿坐坐,要等我们那位先生回来,我有话和他说。你若是要练习功课,你只管练习功课,不必理我。我自己不爱读书,还能打搅别人,也让人家不读书吗?”

  她说上了这样一大串,闹得计春无言可答。那扇房门始终也不曾去打开,只得默默地含着微笑,又坐下来了。

  令仪刚才一番话,自然觉得是说得很痛快,可是她说完了之后,看到计春那种情形,自己一想,总是一个生朋友,不曾把人家的性格摸得清楚,就这样地大大教训人家一顿,也有些不对。于是微微地向计春一笑,就伏在桌子上,搭讪着来翻弄他的书本。

  这正是一本地理,她无话找话地问道:“密斯脱周!你以为地球真是圆的吗?”

  一个初中毕业生,会问出这样的话来,这知识太幼稚了。计春便笑道:“那是当然!”

  令仪一手按住桌沿,一手翻那书页,口里就道:“我听说有人又发明了。地球是平的。坐船漂海,一直向前回到原处来,那是一种……一种……呵哟!我在哪个杂志上,看到过了;那是另有理由的,可是我忘了,一刻儿倒想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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