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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计春道:“早上我在院子里站着,你们大小姐由面前经过,落下了这一条手绢,我捡着了,想送还她,又有些不好意思。”

  刘清泉笑道:“这是笑话了。捡着人家的东西,不敢收下,拿来送还人家,这正是你有公德心,怎么倒说出不好意思来呢?”

  计春道:“我向来脸嫩,见女人说不出话来。刘先生来得正好,这一条手绢,就请你交还给孔小姐罢。”

  刘清泉对于这一层,倒没有怎样地考虑,接过手绢,先闻到一阵香气,料着是自己小姐的无疑,就在身上收着。

  计春虽是把这方手绢拿出去了,然而总像是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脸上青红不定。刘清泉看了这个样子,倒不能够不疑惑,就向计春笑道:“你若是喜欢这条手绢,你就留下罢,好在我们小姐的绸手绢,都是论打买下来的,就是每天丢了这样一条手绢,她也不会挂在心上的。不交还她了,你还是拿去,我猜她后来决不追问。”

  他越如此说着,计春越是不好意思将手绢收着,笑道:“虽然是孔小姐不在乎,可是在我这一方面,总不应该收没人家的东西的。”

  刘清泉笑道:“好罢,我收下转交就是,这是一件很小的事,用不着提它了。令尊走了,你一定是很寂寞的了。没有事,可以到我屋子里去谈谈,也可以解解闷。”

  计春觉得这总是人家一番好意,自然是连声答应着。刘清泉和他说了几句闲话,看他有些很不自然的样子,不便搅扰,也就回屋子去了,至于孔小姐之遗落这条手绢是有意与无意,根本他就不放在心上。

  不料这日下午,孔小姐又来了。她进来的时候,看到隔壁周计春屋子的房门是关好的,就问刘清泉道:“隔壁那个姓周的孩子,不在家吗?”

  她说这句话时,手还扶着那刚开的门环呢。刘清泉倒不想她会这样地急于要问计春的下落,便笑答道:“人家现在一个人,很寂寞的,大概是到先生家里去了吧,小姐很注意他的行动。”

  令仪道:“你不要瞎说了,我注意他的行动做什么?我因为今天早上到这里来,丢了一条手绢,那个时候,只有他一个人站在院子中间,我想这条手绢,也许是他捡了去了,所以我打听打听。他若是没有捡着,也就算了。我并不追究。”

  刘清泉笑道:“大小姐!你快要读书成功了。对于一条小小的手绢,你倒是这样的留心。可不是他捡着了吗?人家可不敢隐瞒,又不好意思送给小姐,特意交给我让我来转交。”说着,打开箱子来,就把箱托子上放的那条花绸手绢拿着,要双手递给令仪,令仪连连摇着手道:“不,不!这不是我的手绢。”

  刘清泉这倒很是纳闷,怎么这会不是小姐的手绢呢?他手上托着那手绢,就犹豫着不知如何是好了。他忽然领悟了一件什么事情似的,就问道:“莫不是这个孩子滑头,把小姐的手绢掉了过去了吧?”

  令仪道:“那他倒是不会的,就算这手绢是我的,经过许多人的手,上面都是男人油汗,我也不要了。”

  刘清泉将那花手绢,依然搁到箱子里去。令仪望了他道:“你倒打算没收起来吗?既然不是我的,当然要退还给人家了。”

  刘清泉道:“哦!是是是!回头我交给他。小姐的款子,已经发电报催去了,今天你已经问了我一次,怎么这又要问?”

  令仪道:“这会馆我也有份,我喜欢来,就多来两趟。何必一定要为着什么事?这次我是来看看的,不是问你款子的事。”

  刘清泉因她如此说着,自也不敢多问。

  令仪原是靠了门站定,手拉扯着门,让它来回作玩意儿。笑道:“你怕我麻烦吗?也许明天我还要来麻烦你呢!”说毕,笑得花枝招展似的走了。

  刘清泉心想:好哇!她竟看上周家这个小孩子了。一天来两趟,送手绢给人,还怕人家没有捡到,这都是下的一番苦心工作了。人家周家孩子,父亲千里迢迢送来念书,当然是望他成就一个人才,若是让这位大小姐一勾引,结果那不必说,必定是跟着她后面吃吃逛逛,胡闹一阵。这个青年,还有什么书可读?这条手绢,我得没收下来,不可以交给他。我们东家,顶了一个善人的头衔,倒养这样一个姑娘,真是替善人两个字丢脸。

  他想到这里,原是坐在桌子边喝茶的,却捏了拳头咚的一声在桌上捶了一下。不想这个时候,计春恰是由外面回来了,听到隔壁屋子里这样一下重响,就向了壁子大声问道:“隔壁的刘先生!你屋子里摔坏了什么东西了?”

  刘清泉怎能不认可这句话,说是屋子里不响,只好说在屋子里练八段锦,碰了桌子了。

  计春道:“那一块花绸手绢呢?”

  刘清泉道:“我已经交给我们小姐了。”

  计春道:“我在大门口碰到你们小姐,她说已经叫你退回给我了。她硬说这花手绢不是她的,你看,这不是一件怪事吗?自己用的东西,自己会不认得。”

  如此说着,他也就移步走到刘清泉屋子里来了。

  这让刘清泉实无法再把那花手绢没收起来,只得将箱子打开,取出来,交到计春手里。计春笑道:“这样的花手绢,上面又是香气勃勃的,我这样一个穷学生,怎用得出去?这分明不是我的东西,我收下来做什么?还是搁在刘先生这里罢。”

  刘清泉正着颜色,站着望了他道:“小周先生!不是我多吃两斤盐,就在你面前端起长辈排场来,可是我和令尊大人,倒是谈得很投机,而且我看你又是个好学生,所以我不能不对你说几句老实话。”说到这里,声音就低下去了几分,这才接着道:“我们这位小姐,南京上海苏杭二州,什么地方,都跑了一个够。阔小姐的脾气,她都有了。青年人和她在一处,决计交不出一个好来。现在青年人,动不动不就是讲爱情吗?她的爱情,可有些不同,是博爱的……”

  他说到这里,声音不觉地又高亢起来。计春点着头道:“好了!我知道了。”

  也不知在什么时候,他把那一方花绸手绢,已经揣到衣袋里去了。刘清泉谈话谈得高兴起来了,一伸手握了计春的手,俯着身子低声道:“老弟台!我劝你几句吃紧的话,读书的时候,千万别谈恋爱,谈恋爱更别找那有钱的姑娘,你用的钱都是你家里人一粒一粒地汗珠子换来的,你犯得上和阔人拼着用吗?人家用一个铜子,是用一块瓦碴子,你用一个铜子,是用父亲一粒汗珠呀!”

  他把话说到这里,捏着计春的手,更紧一层,微微地摇撼了几下。

  计春想着:这话真是不错的,用一个铜子就是用了父亲一粒汗珠子。当时心里大受感动,向刘清泉告辞走回房来,立刻把那方花绸手绢塞到藤箱底下去。他心里想着:用了父亲的汗珠子到北平来念书,我要怎样的求得一些学问,才对得住父亲那一把汗珠子呢?如今我父亲刚走,我就要认识这样有钱的大小姐吗?她大概有些玩弄男子的,我早些躲开她就是了,若是冯先生家里立刻腾不出房子来,我先搬到自己本县会馆里去住,有了这些日子,也许里面腾出地方来了。他如此想着,觉得自己是相当觉悟的,心里倒空洞了许多。

  次日早上就跑到自己会馆里去,长班已经知道他真正是个学生了。好好地招待他,总比那赋闲多久常住会馆的人要好些。马上就向计春道:“周先生!你来得很好,今天恰有一间房子腾出来了,你快些搬进来罢。你今天不搬进来,明天就会让人家抢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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