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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不料事有出人意料之外的,这个模范中学,却因为政治的背景,在暑期内宣告停办了。这位冯校长呢,因为以前是在北京大学毕业的,现在依然到北平去另找出路了。计春无端失了这样一个导师,心里自然是懊丧得很;回来和父亲商量,世良也是踌躇无法。看看暑假快完了,秋季学业就要开始,计春还没有决定升入哪个学校,只是每和一些旧同学闲着商量而已。

  这一日,忽然由北平来了一封快信,信封下款,正是冯子云。计春如获至宝一般,连忙拆开来看,那信上大意是这样说着:模范中学既然是停办了,省垣没有适当的学校可以让他上学;他若是可以离开父亲的话,可以到北平来读书;只要川资筹得出来,学膳费虽不能完全免除,总可以想法相当地减少。

  计春看着,简直欢喜得要跳起来,当时就把这封信念给世良听,世良默然了许久,因道:“若是说为你读书这一层,应当让你到这种大地方去,可是你今年才是十七岁的孩子,让你千里迢迢跑到这样远去,我可有些不放心。”

  计春道:“那要什么紧?到了浦口,搭上火车,就算到了,而且那里还有冯校长照应,也和在省城差不多。人家还有漂洋过海,到外国去留学的,那又当怎么办呢?”

  世良心里虽然十分舍不得儿子走开,可是为了父子的私情,耽误了儿子远大的前程,这也未免不对。因之脸上露出了踌躇的样子,一时答复不出来。计春看了,有什么不明白,因道:“这话留着慢慢再商量好了,我也不一定要去。”

  世良道:“我有什么不愿意的,一来你大病之后,一出门就是这么远,怕你自己就照应自己不过来;二来,冯校长虽是答应帮你的忙,但是到北平去读书,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人家能永久帮你的忙吗?”

  计春道:“病呢,我倒是完全好了,也没有什么照应不过来,至于冯校长帮忙能帮多久,这话本是难说,其实就是我们自己拿钱读书,能读多少日子,哪里又说得定。”

  世良见儿子对于自己两层说法,都驳得干干净净,儿子虽是说不一定要到北平去,但是他决不能就这样灰心了。因之私下就和倪洪氏商量,这件事应当怎样办。倪洪氏是个旧式妇人,当然也反对女婿远去。于是这一个问题,就搁下来一个星期之久。

  在这一个星期里头,计春茶不思,饭不想,只是唉声叹气。世良忽然兴奋起来,向倪洪氏说:“孩子已是决心要去的了,留着他在身边,他也是没有心念书的。我的功德,已经做了一小半,不能到了现在反搁了下来,不如我亲自送他到北平去一趟,面托冯校长照管他,拼了多花几个盘缠钱,以后让他放寒假放暑假都回来一趟,我只当他在学校里寄宿了,也没有什么舍不得。”

  倪洪氏看了计春最近一个星期的情形,也怕会逼出他的毛病来,对于世良的提议,也就狠心地赞成了。

  计春得了这个消息,立刻就喜笑颜开。这让世良看到,更不能不送儿子北上。忙了几天,凑了一二百块钱,将豆腐店暂时歇业了,择了一个日子,就带计春动身。

  动身的前一晚上,倪洪氏走到世良屋子里来,和计春检理衣箱,该补的补了,该缝的缝了,该添置的添置了,将许多衣服鞋袜堆在桌上,然后当了计春的面,一件一件放到箱子里去。每放一样东西到箱子里去,都告诉他什么时候穿,什么时候洗,仿佛计春连穿衣袜都不知道一样。

  计春低声道:“哙!别这个样子,让人看到了,那多么难为情。”

  菊芬道:“你走开罢,我在这里站一会子。”说着,又避过脸去,在身上掏出一块手绢来,极力地揉擦着眼睛。

  倪洪氏站在洋棚子里,看到菊芬那分情形,也就明白了。因向世良道:“你别看她是个小孩子,什么事她都知道。她要哭,哭了又怕人家笑话她,所以躲着人到一边哭去。”

  世良虽是陪了儿子一处走,然而也是万感在心曲,只是向倪洪氏点了几点头。

  说话时间,那个小模型似的东西,已经漂泊到了面前,现出是只上下三层楼的轮船了。所有在洋棚子里候船的人,现在已经是尽数地搬运行李,同上划子去。

  世良挑着行李,跟在人群里走,到了江岸边,见计春还站在菊芬身后,就大声叫道:“快上船啦!”

  计春回头看到父亲,这才省悟过来,自己是赶着要上船的,就一手扶了世良的行李担子,一手取下草帽子,向菊芬连连挥了几下道:“我走了,我走了,我走了。”

  菊芬这才掉转头来,只是呆向计春望着。

  倪洪氏抢上前两步,一把将她拉住了道:“孩子!你怎么站在这里发呆?我可是吓了一大跳。摔下去了,那真不是玩呢。”

  菊芬始终是低着头的,她并没有别的话说。

  在她母女说话时,混乱中周世良父子已经上了划子。在江岸上只看到许多人的上半截身子,夹杂在行李堆中。计春站在一堆行李上,还向岸上挥着手,可是那划子已离开了江岸,飘摇到江心去了。

  倪洪氏挽住了她一只手道:“傻孩子!走罢。站在这里发什么呆?”

  菊芬将身子扭了几扭,还不肯走。倪洪氏以为她还要看看呢,也就只好等着。只见那划子,已贴近了那江心的轮船,旅客扒着船舷,蜂拥了上去。远远地,已看不清人,料着世良父子,已经爬上船去的了。

  一会儿轮船顺水而下,原来的划子,带着一批登岸的旅客回来。倪洪氏站在菊芬身后,用手摸了她的头发道:“我们回去罢。”

  菊芬将身子扭了两扭,还是不肯走。倪洪氏道:“唉!你这个孩子,你哥哥要过年才回来呢,难道你还站到过年去不成?”

  菊芬听了这话,不由得一阵心酸,然而她还是不愿意别人看到她的泪容,掉转身来,在前面就走,以便抢到母亲的前面去。

  倪洪氏料着她是眼圈儿红了,不好意思让人看见,也就只得不问。她回头看那载计春去的大轮船,已经到了那水天相接的地方,船是不大清楚,只是一团黑烟底下,一个黑影而已。她已无可留恋,满怀怅惘,跟着女儿的后影,回家而去。

  §第十回 隔室听南音他乡遇艳

  那边倪洪氏母女,是满怀的凄楚,因含着两包眼泪回去,而这边周世良父子,却是贮藏着满怀的热烈希望,舟车不停地直向北平而来。这个时候,北平是刚刚改了地名,社会上满布着革命空气,在满墙满壁的标语上,各机关的名义称呼上,很显然的,没有以前那种官场的腐化样子了。

  计春在一路之上,心里都非常的高兴,既然可以求高深的学问,又可以到这几百年建过国都的地方来看看,以广眼界。世良陪伴着儿子,对于倪家母女,不过一种亲戚关系,并没多浓厚的离别感觉,所以他父子二人情形,正是相处在倪洪氏母女相处的反面。他们在安庆动身的时候,他们就打听好了,到了北平,用不着去住旅馆客栈,有本省本县的会馆可住;会馆里是不必要房钱的,因之他父子二人到了北平以后,毫不加以考虑地,就带着行李,直奔自己的潜山会馆来。

  然而时机却不凑巧,这个日子,正是南方学生到北平来投考的日子,加之还有一批附随着革命军而来的人物,也都住在会馆里。这潜山会馆,内容并不怎样大,有了这样两批人来住在里面,也就宣告客满了。

  周世良到了会馆门口,正由车子上待向下卸行李,大门里却出来一个长班,嘴里斜啣了半截烟卷,偏了头在他周身上下打量一番,看他也不过是个小买卖人,再看计春虽像个学生,然而年纪很轻,也不过是这个买卖人的儿子罢了,因之问周世良道:“你是找会馆里哪一位的?”

  世良道:“我不找哪一位,我是这县的人,到这里来住会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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