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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计春看到父亲这样子劳苦,也就不能不用功读书。窗户边一张小四方桌子,常是父亲坐在侧面,儿子坐在正面,两人抱住了一只桌子角,一个看书,一个算账。菊芬却站在桌子边,翻书上的图画看,或者用纸折叠一种小手工。那个打杂的小四子,也就开始坐在灶门口,靠了柴草捆打盹。他打盹的鼾声,呼噜呼噜响得最吃劲的时候,也就是周家父子工作最吃劲的时候。

  计春想到父亲每日比小四子起得早,总要父亲起来了,才把小四子叫醒,每晚小四子打盹许久,父亲还在盘账,年纪半老的人,如何受得了?因之他功课看到吃劲的时候,每每为小四子的呼声,联想到父亲的辛苦,就连打两个呵欠,笑道:“天不早了,我们都去睡罢。”说毕,将书纸笔砚捡起,马上就去睡觉。

  世良的精神,又何尝比小四子好多少?只是自去睡觉,丢了儿子一个人在这里温习功课,仿佛有些不忍;因之无论怎样的疲倦,总要把身子强自支持着。及至计春打着呵欠,说是去睡觉,想是孩子们实在不行,这就先打开通院子的门,送了菊芬回家去,隔窗叫了声:“倪奶奶!睡觉了吗?”

  等着倪洪氏将菊芬放进屋子去以后,他才回转身进房来。他见计春已经蜷缩着身子,在床上睡了,这便不挂念着孩子,自己可睡了。

  劳力过度的人,大概是一倒上床去,就会睡着的。所以世良每次手扶了床,眼睛已经合了缝,头靠了枕头,那就人事不知了。计春等着父亲睡熟了,他才悄悄地偷着起来,点上灯再温习他的功课。

  不过次数多了,世良总也会知道的,等着计春私自起来点灯的时候,他一个翻身坐了起来,握着计春的手道:“孩子!你何必这样苦苦地用功呢?我的精神熬不过来,难道你的精神候熬得过来吗?”

  计春道:“我们一同睡觉,你四点钟就起来,我要到七点钟才起来,这样算着,我每天要比你多睡三个钟头;整年整月地这样干下去,你这样大年纪的人受得了吗?以后我也不偷着起来了,只是你没有了事,就应当睡觉,不必来管我的事。你要是一定每夜陪着我念书,我回家来,就不温习功课了。”

  当他说话的时候,世良还是握了计春的一只手,直等计春把话说完了,他慢慢地松了手,然后抬起手来,搔着自己的头,放出踌躇的样子来道:“据你这样说,每天晚上,我就不算账了吗?”

  计春道:“我们一家豆腐店,有什么了不得的账?倒要每天晚上,盘几个钟头,在每天下午四五点钟结一结,不是一样吗?本日还有账,就推到明天去算啦。”

  世良实在没话可以去驳他的儿子,许久许久,才微笑道:“这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只是从此以后,我要睡觉了,你也不要熬夜熬得太深哩!”

  计春道:“可以的,只是今天晚上,你要让我看一点钟书,因为我还有许多功课没有完呢。”

  世良看到桌上有旱烟袋,顺手拿了,就放在嘴里衔着,吸着烟就没有做声。

  计春自拿了灯向外面桌上来,以为世良在屋子里没有了灯,一定是要睡的;可是他在外面屋子展弄书本的时候,那一阵阵的旱烟气味,只管向鼻子里送了来;这不用讲,父亲依然摸黑坐着没睡,只得拿了灯进来,果然见他还斜靠了枕头坐着,在那里抽旱烟呢。计春道:“你为什么不睡?”

  世良道:“你一个人在店房里看书,也不害怕吗?”

  计春真没有什么话可说,只得笑着叹了一口气,他也就睡觉了。

  世良心里想着,若是不听儿子的话,一定陪着他,他拼着睡觉,不肯念书,那岂不误了大事。因之自次日起,他也只好先睡觉了。不过他睡得早,起来得更早;起来得早的缘故,就是原来每天做一斗豆子的货,现在却每日做两斗豆子的货,除了包豆干之外,于今又煎油豆腐,煮起五香豆干来。他的用意,无非也就是要多挣两个钱,好替儿子找出学费来。

  光阴也像他磨豆腐的石磨一般,一转一转地向前推换过去,匆匆地过了五个月,已经到了冬天。这里满街的人,都知道开豆腐店的周世良,是个望上的好人,他挑着水由街上经过,人家都叫他一声周老板。原来井水里面碱重,豆浆里面多了碱,不容易成膏,因之城里许多豆腐店,都是挑塘水做豆腐。世良觉得塘水太脏,于是不辞劳苦,每日都到城外江边下挑两担水进城来。所以许多人家,心理作用,说周家是江水做的豆干,格外干净好吃。这鼓励着世良的勇气不少,更是每日去挑着江水,风雨无阻。

  这日天上飞着小雪花,世良挑了一担江水进城来,街上人家的女仆看见他,就问道:“周老板!这样大的雪,你还在江边挑水吗?”

  世良笑道:“我家江水豆干是有名的,我若不挑江水做豆干,那就是欺人了。”

  女仆笑道:“唉!你真是好人,你只看你头上,这一头的雪花。”

  世良歇下了水担子,用手一摸头上,并没有雪;那女仆走近一步,笑起来道:“你看,我是眼睛花了。周老板的白头发,我倒说是雪花呢。周老板!你这半年以来,老得多了。你初到省城里来的时候,没有这些白的头发呀。”

  世良道:“是吗?我自己还不觉得呢。”说毕挑了这担水回家去。

  回家以后,什么事都不用管,将水倒进缸里,立刻就走向后面院子来,在屋外面就叫道:“倪奶奶在家吗?”

  倪洪氏迎出屋子来道:“天冷了。周老板!屋子里烘火罢。”

  世良进屋子来,苦着脸子向她道:“倪奶奶!你借面大镜子我照照罢。”

  倪洪氏忽然听到他说要照镜子,倒不知道他的用意所在,便由卧室里拿出一面镜子交给他道:“周老板要刮脸吗?”

  世良随便地哼着,答应了一声,接过镜子,两手捧着,就看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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