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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可是到了大小麦上屯子了,东家周高才又坐着小车来了。照规矩,佃户对东家,只纳秋季的稻;春季的麦,是与东家无干的,东家这个日子光顾到了,却不知是什么缘故?但是东家既是来了,不能不招待,少不得又是买肉打酒,忙上一阵。往日家里来了客,周世良总是请了王家母女来帮着做饭,现在一想到外面的谣言,就不敢再去找她母女了。只好马马糊糊做一餐饭,给东家吃就算了。

  周高才捧了他自己带来的水烟袋,坐在屋子正中椅子上,喷着烟,慢慢地向他道:“周老大!你不必费事,我不是为了吃东西来的。你出来,我和你说话。”

  周世良坐在厨房里灶门口烧火,答道:“东家老爹!你说话我听得见。”

  周高才咳嗽了两声,才道:“你知道,我这几年,境遇不好;第二个儿媳妇死了,大儿子在外面的茯苓生意,又亏了本;这庄田小而又远,我是星不能照月,打算把它卖了。”

  世良笑道:“东家说哪里话!你老何至于卖万年庄。”

  周高才道:“真的!我何必骗你。”

  他说着话,捧了水烟袋,走到厨房里面来。世良连忙将把竹椅子端正了,弯腰向上面吹了两口灰,让东家坐下,周高才微笑道:“你这几年弄得很好,我把田卖给你吧。”

  世良啊呀了一声,刚在灶门口坐下去,又站了起来,他大为吃惊之下,竟说不出话来。可是他镇静了一下,就想得出话来了。因道:“东家!你不要收庄吧?我种你老爹这多年的田,老东老佃,并没有什么事对不住你老呀。”

  周高才道:“并不是说你不好,我也有我的一番打算。”说着,他手捧了水烟袋,呼噜呼噜,抽了几袋烟。然后笑道:“卖田呢,我是真有这个意思。不卖呢,我有不卖的打算。你的羁庄(注:即佃户给予田东方面之押款),还是三十年前的,不过是五十吊八足钱,合现在的洋价,只好算是十多块钱,我也未免太不合算了。这也不是我一个人破的例,现在田东都是向佃户加羁庄的,你应该和我加上一些羁庄才对呀!”

  周世良这就明白了,东家是来要加羁庄的。便道:“照说呢,你老这话,不算为过,但是我手边下并没有什么积蓄,拿什么钱来加呢?”

  周高才道:“我也不过要你加个四五十块钱罢了。这一点力量都没有吗?你家里屯上两屯子麦,把这个卖了给我也就行了。”

  世良听着,将手搔了几搔头发,看着隔壁屋子里的两个麦屯子,不由得出了一会子神。许久才道:“我要是把麦卖了,这五荒六月,怎样过去呢?”

  周高才道:“我也不能为了你不能过五荒六月,就不加羁庄呀!你放在我那里的羁庄,我分文不短少你的。我的田可要给别人种了。”

  世良一听这话,自己没了主意,就请了田庄上两个做小绅士的人和东家讲情,一个是族长周厚德,一个是董长李子彬。他两人同周高才坐下,先用过茶烟,又吃过酒饭,才慢慢地谈上了东家收庄的事。

  周高才捧着水烟袋,走出世良的大门,向四处观望着,口里自言自语地道:“这庄子真好,水路十足。”

  耳后就有人接着道:“真的。宝庄是个好庄子,只可惜周大老爹不是全庄,不过十股里面的一股罢了。”

  他回头看时,是周厚德出来了;向他走近了一步,低声道:“诸事请帮忙。这个庄子,我不能不收,多我不敢说,我送厚德先生两块钱买茶叶喝。”

  周厚德抬着肩膀笑了一笑道:“好说好说!你老自然找着下手了,下手出多少钱羁庄呢?”

  周高才呼着烟道:“下手呢,是没有找着。你看这样子,不值一百五十块钱的羁庄吗?”

  周厚德笑道:“一百五十块钱,未免多一点,若是一百上下,我倒可以荐举一个。大老爹!你是个收租的人,什么不明白,给田人种,不在乎羁庄多少,要看看佃户是不是个硬主户。现在乡下人都学坏了,要人家田种的时候,不怕按月出二分息,借钱来作羁庄,但是到了收租的时候,他跟你疲疲缠缠,交不出租来,你也不能要他的命。所以我的意思,倒不如找个户头硬的。”

  周高才道:“你老知道,我并不在乎一百八十的羁庄钱,只是周世良这老头子,有些胡来,放了田不种,要去帮工,他收不到粮食不要紧,我的田不能让他这样马糊做下去。厚德先生路上有人吗?”

  周厚德道:“有人,不过李子翁那一方面……”

  周高才道:“当然,我也要送他一份礼。”

  周厚德道:“不过周老大种田二三十年,这回收回来,照规矩应该给他一点什么的。你老打算给多少钱呢?”

  周高才沉吟了许久,才道:“这样罢,我也不请收庄酒,他也不用请客下庄,我们两下便当,照着他羁庄的算法,我贴补他十吊八足钱。”

  周厚德听着说了这些话,他肚子里就有了分寸了。当时将李子彬找到一边,说了几句鬼话,于是就劝着周世良说:“你现在和人帮工,自己的田也忙不过来种,怎好种人家的田呢?东家是十分厚道的,他不必你开口,已经答应贴补你十吊八足钱了。”

  周世良道:“我也知道东家老爹是很厚道的,东家老爹答应给我十吊八足钱,我也谢谢,但是我周世良是个傻子,只许人家占我的便宜,我可不愿占人家的一个钱的便宜。我原来是给多少钱东家老爹作羁庄的,现在东家老爹,还给我多少钱就是了,难道我还能霸占东家老爹的田产,非给我多少钱不可吗?田呢,是让东家收回去,不过此外我还有件小小的事情,要有钱的东家帮我一个忙。”

  周高才连忙说道:“你自己说了,不占一个钱的便宜,怎么又说起有钱的东家起来呢?”

  周世良道:“我说了不占一个钱便宜,还是不占一个钱便宜的。刚才东家在门外,不是夸赞这个庄子上的田很好吗?我托东家的福,也有一石种的田,在这个庄子上,我这样的穷命,只配和人家帮工,田也未必种得好。这样罢,我就把这田卖给东家罢。”

  他坐在下方一张竹椅子上,口啣了一杆旱烟袋,慢慢地抽着烟对人说话,最后他在嘴里抽出旱烟袋来,倒捏着烟袋头,将烟嘴子连连在另一只手心里击着,脸上装出很郑重的样子来。大家以为他是说气话,听着都不免怔了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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