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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世良道:“正是这样说,我们庄稼人,安安分分地做庄稼,能写一张草字账就行了,何必读什么书?我这孩子,天天到你们学堂外面去偷听读书,刘先生有些讨厌吧?”

  刘校长笑道:“你错了。我不是说要你儿子不去,正是想叫你儿子进学堂去读书呢。你这孩子很有天才,若是让他做庄稼,未免可惜了。”

  周世良将手摸了摸两腮的胡茬子,又抓了两抓头发,笑道:“我们这人家,哪有钱供养子弟念书哩。我没有那个福气,我也不想儿子做官。”

  刘校长笑着摇了两摇头道:“你又错了。读书不光是为了做官,乃是为了做人。因为世上的什么事情,都可以由书上来告诉我们,我们看了书,爱做什么样子的人,就可以做什么样子的人。这话也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完的,不过你家小牛子,实在有些天才:譬如一棵大树,把它制成完整的木料,送到城市里去盖宫殿,造楼阁,那自然是用得其分,若是怕费工夫,当木柴烧了,这就可惜,而且你的儿子,又自己很愿意念书,又何必不让他念呢!你不是出不起学费吗?这个好办,我替你代出就是了。你现时留他在家里,每年和你省下来的工资,大概不过两三块钱。你儿子的国文,现在可以说小清顺,再在小学里得一点普通知识,毕了业出来,能向中学一送更好,不能送到中学,你这两三块钱一年的损失,总可以补得起。”

  周世良将面前一只粗瓷碗,两手捧着向嘴唇皮靠着,只管慢慢地喝,放下碗来,点点头道:“校长!你说的这话有道理。不过,校长说不做官,要他读书又干什么呢?”

  刘校长笑道:“读书和做官,有什么连带的关系?好像我,就没有做官。我以前也是读书的。他这孩子,据我看起来,他是近乎文学,将来学业成功了,在学堂里当教员也行,在书局里当编辑也行,这都不是官,也不是你儿子说的大老爹。这样一个职业,不但是糊了自己的口,而且可以帮助别人。”

  周世良笑道:“现在我们自己顾不了自己,倒要先想去帮别人啦。”

  刘校长道:“因为他有帮助别人的材料……”

  他说到这里,自己突然顿住了不说,将头摇了两摇,笑道:“我这人有些胡来,怎么和你说这个呢?总而言之一句话,你儿子念好了书,将来比做庄稼强。你不将他念书,埋没了他的天才,怪可惜的。你若是很喜欢你的儿子,你就不能为目前省下有限的钱,误了儿子一生。”

  这两句话,算是周世良听懂了。两手一拍他的大腿道:“这话对!”

  刘校长道:“我知道他是无娘的儿子,你带起来不容易。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索性把他造就出来呢?”

  周世良笑道:“你这话劝得我们很对的,只是我没有这种力量。”

  刘校长道:“现在并不要你什么钱,只许他不替你放牛就是了,就是笔纸墨砚的钱,我也可以和你出。”

  周世良站了起来,复又坐了下来,笑道:“先生!你都有这一番好心,我怎好不让他念书呢?先生你别嫌弃,在我这里吃了晚饭去。我家里别的没有,还存有两斤挂面,用腊猪油煮一碗挂面你吃。小牛子!你找找看,家里还有鸡蛋没有?”说时,他又不等儿子去寻,自己掉转身来就要走。

  刘校长连连摇着手道:“不用不用,你家吃什么,我跟着吃什么就是了。我要打算找好东西吃,不走进你们这个大门里面来了。”

  周世良搔着头皮道:“那我们也不过意。”

  刘校长道:“你不过意的话,煮一碗挂面我吃罢。鸡子可以不必。”

  周世良笑道:“校长是个好人,说话不会客气,就是那么说,我煮挂面校长吃罢。小牛子!你端了竹床到外面去,陪着校长乘凉,我来煮面。”

  小牛子靠了土灶站定,听了校长和父亲说的话,他都听呆了。这时父亲说是移了竹床和校长去乘凉,他才醒悟过来,将一张睡成了红色的竹床,背着放到大门三棵柳树下来。跟着将一把大瓦茶壶,两只饭碗,一个装山烟丝的竹节筒子,一杆旱烟袋,一根点着火的蒿草绳子,一齐搬出来,放在老柳树兜上。

  刘校长笑嘻嘻地走了出来,在竹床上坐着,小牛子也就在树根上撑了两只腿坐着,两手反着向上托了下巴,望了刘校长。他笑道:“小牛子!刚才我和你爹爹说的话,这都是做人的道理,你懂得吗?”

  小牛子道:“我哪懂呀!我爹都不懂呢。”

  刘校长道:“小牛子!你没有学名吗?”

  小牛子道:“有学名的,叫玉堂。”

  刘校长摇了一摇头,笑道:“腐得很!看你这名字,又是你那位教《幼学》的王先生取的。他还在醉心金马玉堂三学士呢。”

  小牛子道,“我还有个名字,是我爹取的,叫计春。先生说一年之计在于春,谁都晓得,这句话太俗了。”

  刘校长道:“他才俗呢。名字是人的记号,没有意思,倒没关系,若有意思,就当表示自己一点志愿来。一年之计在于春,这正是你现在应有的记号,你就把这个名字恢复过来罢。”

  小牛子笑着点了点头。

  刘校长道:“我告诉你,你愿跟我当学生,我是欢喜的,但是我不能告诉你怎样做官,怎样做大老爹,我只能告诉你怎样做人。你做破承题,做得那样好,那么,我说的话,你应该懂得。”

  小牛子两手抱了一双膝盖,在地上点了几点,头也随着前后点上几点。刘校长道:“你懂得就好。你愿意跟我学做人,以后我一定把你扶上正路,才不埋没你的天分。”说着话时,周世良先搬了矮桌子出来,接着又搬凳子,捧托盘,放了三大碗挂面在桌上。他捧起碗来,先笑道:“乡下总是这样,鸡子豆干当大荤,挂面也是请客的一碗上菜。校长看得起我父子两个,我父子两个,可没有什么东西来恭维校长。”

  刘校长笑道:“我不是说了吗,并非为了吃东西到你这儿来的。周老爹!你比我年纪大,你是有阅历的人;你觉得人生在世,是一件什么事最是痛快?”

  周世良放下了筷子碗,又用手抓抓头,笑着摇摇头道:“别人的脾气,我一猜就会中的,说到刘校长的脾气,我猜不到了。做官发财,做大老爹,你都是不喜欢的,我还说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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