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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在第五辆汽车还没有开动之前,而最先开出去的那辆车子,已放着空车于回来,约莫是早上八点钟了,胡同里已有了稀稀落落的行人。金子原和刘伯同的坐车,也都绕到这后门口来停着。

  金子原装得郑重其事的由里面走出来。见刘伯同站在一辆卡车前,两手插在口袋里,正注视着向车子搬运的大捆东西。这就大声向他道:“这些物资,全是登记不明的。若不立刻由我们亲自看管,这责任太重大。东西都是你监视着搬上车的,我对中央负责,你们对我负责。若是少了一样,我惟你是问。”

  刘伯同在他大声说话的开始,就已把两只手由大衣袋里掏出来,毕直的垂着。然后听一句,答应一个是。金子原说完了,刘伯同才答道:“当然,这些东西,我完全负责看管,一根针都少不了。不过这责任实在也是重大不过。我希望就在这两天内有飞机把这些物资运走。”

  金子原道:“这个没有问题,三天之内,就有飞机把这些东西运走。我把责任交给你了。你把后门再贴上封条。自然这里面还住了少的人,不能把人都封在里面。他们还是可以开门进出,封条只贴在门框上,表示着这是已查封过的房子。查封了的房子,那是一根草都不许向外搬走的,若有什么损失,我是铁面无私的,一切照法律办。”

  说到最后一句,他是格外的加重了语气,红着脸,挺起了胸脯子,自行走上小坐车去了。那些开汽车及搬运东西的人,都在一旁睁了眼睛看着他,不敢作声。他的汽车开走时,在车后冒气管子里冒出一阵黑而又臭的气,象征着他的临别赠言。

  §第七回 约指一钩金会心暗渡 入门三面网逼老迁家

  刘伯同眼看着金专员坐汽车走了,而搬运东西的还在睁了眼睛望着,这就装出了很诚恳的样子,向他们道:“你们所见了没有?这位专员,在前线和日本鬼子打了八年的仗,身上挂过三回彩,人家真是不含糊,一直在前线打仗打到胜利。你们听见没有?要说‘胜利’,别说‘和平’。和平是日本人打肿了脸装胖子的话,谁和他和平?他们的国家,让原于弹炸得无法招架,向盟军无条件投降。还有什么和平可言?咱们中国打赢了,还跟他一路撒谎干什么?金专员是对国家有功的人,所以中央要、他来北平接收一部分物资。这些东西,放在敌伪原来的机关里,虽然封上了门那究竟十包九不净,总怕有些东西走漏,所以我们得另外搬个地方存着。将来这些东西,或是送到南京,或是送到重庆,一样一祥的都要登记起来的。中央查完了以后,得给我们记上一笔功劳的。话又说回来了,就是不给咱们记功,咱们也得作。北平这八年的沦陷,我们一点血汗没出,光受王八气,等胜利到来,那究是对不起国家的。中央给我们赶走了日本鬼子,我们也得报答中央,起几个早,搬几回东西,那还不是应该的吗?”

  他越说越带劲,先是在胡同中间说,后来走到后门口台阶上站着。抬起两只手,忽上忽下。那些开车的和搬运东西的,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只是大家知道他己跟上了中央来的人,大概又做了官。有个开卡车的司机,站在车子边,瞪了眼向他望着,心里想,这胖小子一张嘴,真会说。记得前几年在这个机关开幕的时候,当着日本人,他也是说得这样带劲。什么大东亚共荣圈,什么给皇军协力,什么皇军战功赫赫的。他如今倒说别人对不起国家。他们心里虽是这样想着,可是只有挺直了身子,垂了手向下听着。

  刘伯同演讲完毕了,挥着手道:“没什么事,你们都回去休息。今天下午三点钟,你们到我公馆里去领赏。专员说了,每人给法币二千元。法币是由飞机带来的,你们大概还没有瞧见过。将来至少和伪币一比五。伪币就是联币,懂吗?”

  他说了这些话,只有最后一段,是大家听得进耳的。这些日子,北平市面上已有了法币,但那只限于中央来的人员和银行里来往使用。老百姓们有看见那百元或五十元一张的法币,都觉得希奇得不得了,藏在身上给亲友瞧瞧,算是有宝现宝,决不肯使用。现在听说每人有二千元法币的赏钱,都由心眼里要笑出来。

  刘伯同见大家脸上都有喜色,这一幕好戏算是导演完毕,便吩咐看守这屋子的人,好好看守门户,然后坐着车子走了。他最后还得向专员作报告,因之还是到专员公馆来。

  这时,还只有八点三刻钟,门口已停着杨露珠坐的那辆汽车。他到了门房里,先问一声,果然是杨小姐来了,这就不便冒失的向上房冲撞。在里院的走廊上,故意大声问道:“我昨天向花厂子里通过电话,叫他们送几盆鲜花来,都送来了吗?”

  他这样说着,自然有勤务前来答话,他提高嗓子说了一阵子,方才走到上房里去。他到了外面客厅里,杨露珠由小公事屋子里,掀着门帘露出半截身子来。她还是穿了一件桃红毛绳的紧身衣,不过今天在那红毛绳衣领外,用白绸子长围巾,打了个蝴蝶结子垂在胸前。头上的烫发,新近洗刷了,正是乌云簇涌。在左边鬓发下,斜插了一朵粉红色绸制海棠花。在那脂扮浓抹的脸配衬之下,越发现着娇艳。刘伯同还没有说话,她将那涂着红指甲的手向他招了两招。刘伯同问道:“专员睡了吗?”

  她瞪了眼道:“老早八早的,怎么又睡了?他睡了,我又怎么能在这里打搅他呢?”

  刘伯同陪着笑道:“你哪里明白?我和他昨晚上一宿没睡,天不亮就去办公。”

  杨小姐转着眼珠向他一撇嘴,微微的一笑,那意思就是说,你办的什么公?刘伯同当然也知她这意思,就走到门边,伸出右手的巴掌,掩了半边,把头伸了过来,低声向她笑道:“他有东西要送你,已经送过来了没有?”

  杨露珠笑道:“我不知道。你的消息,比我还灵呢?”

  刘伯同笑道:“是我建议的,我怎么会消息不灵呢?”

  这时,金子原在门帘子里插言道:“快进来说吧,你们道论我一些什么?”

  杨露珠向刘伯同使了个眼色,才缩进门帘子里去。

  金子原在屋子里面,先哈哈一笑,便道:“老刘今天你太辛苦了。”

  刘伯同掀着门帘进去时,见他脱下了西服,身上已是穿着睡衣。口里衔着纸烟,仰了脸,靠在沙发上坐着。杨小姐的大衣,放在椅子上,还没有挂起来呢。这便不愿坐下,站着笑道:“没有什么事,你休息吧。我不过来报告一声,东西已经安排妥当了。”

  金竽原笑道:“我还不打算睡,恐怕还有什么事情。你也可以不必回去,就在这里找着床铺安歇吧。”

  刘伯同道:“我要回去。整宿未归,必得向太太有个交代。”

  杨露珠拿起桌上的纸烟听,向他面前敬着烟,笑道:“这个你倒无须顾虑,姐姐知道你是整夜办公鲜。辛苦了,吸支烟吧。”

  刘伯同笑着向她道谢,就看到她那白嫩的手指上,已经带上了一枚钻石戒指。这东西招眼就认识,正是在那被接收机关保险箱子里的。这样看起来,自己向金专员那个建议,他是完全接受了。金子原见他那圆胖的脸上,已经有了闪动的浅皱纹,而眼光又射在杨小姐手上,这就很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了。于是喷出一口烟,向他笑道:“老刘呀,你的公事太忙了,我得送你一点什么东西吧?”

  刘伯同点着头道:“你说这话,我该罚你。我们是什么交情?我替你办一点事情,还要受报酬吗?”

  金子原道:“对你当然是无所谓。不过对于你太太,是我一个老嫂子,我得送一点礼。这东西我交给杨小姐转送,回头我就让她带去。我不过这样通知你一声,是什么东西,送去以后如何,你不要过问。”

  杨小姐还站在当面拿着纸烟听子呢,她的眼光先向刘伯同射了一下,然后转着眼珠看了自己手上的钻石戒指。那就是告诉他金专员送给刘太太是什么东西了。刘伯同,向金子原拱拱手道:“我家里是内阁制,你是知道的。既然你送她的,我倒不好说什么。不过希望你不要送得太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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