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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九


  老太爷拿出衣袋里的雪茄和火柴,擦了火默然的吸着烟,又站起身来,背着手在屋子里来回的踱着步子。最后坐下来叹口气道:“‘自作孽,不可活’,随他去。我们明天下午回乡。温五爷既约着和我通消息,我应当在明早上给他一个电话。”

  父女二人默然相对的坐了半小时,亚杰却匆匆的走了进来,脸上红红的出着汗,他胁下夹着一个大皮包,里面是盛着包鼓鼓的。老太爷问道:“看你这样子,你又是在外面忙着和老板作生意吧。”

  亚杰放下皮包两手掌搓了两搓,似乎有点踌躇的样子,然后带了笑容道:“我给爸爸一个报告,爸爸一定不赞成的,可是我又不能不说。我们那经理十分的敏感,他说太平洋战事一起,五金西药的来源要完全仰赖缅甸了。在这种情形下,仰光的东西一定要涨价,我打算立刻动身到仰光去抢运一些东西进来。”

  老太爷淡笑一声。亚杰道:“他走的还是真急,打算明天和我一路走,到仰光去总还是平安的一条路,爸爸可以放心。”

  老太爷且不答复这话,反向他问道:“大概你们贵经理有这种意思,你们第一天把货办好了。第二天开车回国,第三天日本人就向仰光进攻,然后你们这一车货,是断绝路线前的最后一车,这货运到中国大后方来,就利市十倍了。”

  亚杰靠了屋子正中桌子站着,两手插在西服裤袋里默然的站着,将他的皮鞋尖不住的打着地板。

  老太爷昂起头来叹了口气道:“我很遗憾我所见之不广。从前我说,一个人不能弄政治,这玩意到了利害冲突点是六亲不认的。现在看起来,经商的人也未尝不是这样。在可以赚钱的时候,也是六亲不认。你想,在亚英失陷香港的时候,我且不说你为了手足之情,就是一个普通朋友吧,也不该这样漠不关心。”

  亚杰道:“我当然为了他着急。但是我既不能驾飞机把他接出来,一切着急也是徒然。行里的经理,要我和他一路走,我的职务是开车跑路,我没有法子可以说不去。至于说仰光会出问题,那或者不会是最短期内的事。”

  老太爷点点头道:“我不过白说一声,你要走尽管走,留你在重庆你也不能替我分忧。”

  亚男将茶几上的茶壶斟了两杯茶,将一杯茶交给父亲,又将一杯茶交给哥哥,因笑道:“新泡的好茶,喝一杯慢慢的谈吧。”

  亚杰端了一杯茶坐在旁边椅子上沉吟着道:“我不去也可以的,不过要把五金行里的事辞了。”

  老太爷喝完了那杯茶,又擦着火继续的吸烟,摇了头道:“那不必,我说的是一个道德问题,事实上,留你在重庆并无用处。今天哪家影院的片子好,亚男找一份报来,看看影院广告。”

  亚男觉得父亲这是个反常,但也只得找了日报来,挑了两家好一点的电影。午饭前,去看一场。午饭后,又看一场。这大半天,亚杰都是陪着的。

  电影院里下午散场出来,老太爷微笑道:“你不必跟着我了,你明天动身,今天应该去料理料理你的事了。”

  亚杰道,“爸爸晚上什么时候回旅馆呢?”

  老太爷道:“晚上我还想去看一场京戏,再乐上几小时。明天就下乡了。”

  亚杰跟随着走了一截路,才悄悄的说了一句道:“我明天一大早来吧。”

  老太爷道:“你忙呢,就不必来了。”

  亚杰在父亲身后向妹妹丢了一个眼色,然后走去。老太爷听到他脚步走远了,却又转身招招手把他叫了回来道:“你明天早上能来一趟也好,我今晚上一定要给温五爷打个电话,把香港情形探问个究竟。你能得着一点准确消息,在路上不便放心一点吗?”说时,他把朦胧的老眼,对挺立在面前的这位青年从头到脚都看了一下。亚杰答应着一定来。老太爷道:“你去吧,路上应用的东西预备得充足一点,我今晚上不到哪里去了。”说毕,他把那苍老的声音连连的咳嗽了几声,然后手摸了两下短胡桩子,微微摆了几下头向旅馆而去。走不到几步路,身后有辆汽车悠然的走过来,在人行道边停住,车开了门,却是温五爷走出车来。他道:“老先生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明天一早有飞机自韶关来。应该有人可接了。说不定内人就坐那飞机来。”

  老太爷问道:“有电报来了吗?”

  温五爷道:“直接电报并没有,间接的得着一个电讯。让我明天一大早去飞机场接人。我所得的这个间接的消息,是比较的可靠的,或者就是我们那位刚飞去的太太又飞回来了。如其不然,人家也就不必打我这个招呼了。这样,我相信就可以给老先生一点好消息了。”

  老太爷笑道:“我那个孩子,他也没有那样大造化,可以坐接人的飞机回来!能得着他一点消息就很满意了。明天降落的地方,是不是珊瑚坝呢?”

  温五爷点头道:“准是珊瑚坝,谁能回来,谁不能回来,那很难说。今天就有人由香港带两条狗来呢。人的造化还不如狗吗?老先生等消息吧。”

  因为这是大街头上说话,到这里为止,温五爷上车去了。

  老太爷没有得着他一个结论,是到飞机场去接二奶奶呢,还是在旅馆里等消息呢?和亚男一商量,她道:“还是到飞机场去接一接吧。我们在旅馆里,人家怎好和我们通消息呢?”

  这一晚父女两人在旅馆里都不曾好睡。

  次日老太爷起来,恰好是云稀雾散,黄黄的太阳,照到屋脊上,他匆匆的漱洗着,亚男已走进房来了,笑道:“我们去飞机场吧,人事是不可料的,也许二哥他有法子坐了飞机回来的。”

  老太爷笑道:“孩子话,重庆缺少他这么一个人,要用飞机把他由香港抢回来?不过飞机场我是愿意去的,接不着熟人,站在一边听听飞机上下来的人说话,也有准确的消息。”

  亚男是比父亲还急,他把老人的帽子手杖,都拿在手上,站在房门口等着。老太爷擦干了脸,接过手杖帽子,就一道出门到南纪门外江岸。俯看江心珊瑚坝上,正停有一架银色的民航机,由飞机上下来的和欢迎的人,步行的,坐着轿子的,正牵着一条长线,由两三百级的江岸上来。

  于是二人没有下去,就在江岸石栏杆边等着,亚男眼睛明亮,扯了父亲一下低声道:“爸爸,躲开吧,躲开吧。”

  老太爷见她说得这样急,就和她避到侧面一家豆浆店里去。低声问道:“你看到谁了?”

  亚男没作声,把嘴向外一努。老太爷看时,江岸停着十几辆接人的小轿车,温五爷正扶着一位摩登女郎,走上一辆流线型的浅蓝色汽车。那女郎穿着海勃绒大衣,夹着银色皮包,一张鹅蛋脸,她抬起一只带钻石戒指的嫩手抚摸鬓发,她年纪很轻,并不是二奶奶,而正是自己未婚的第二儿媳黄青萍小姐。儿子没回来,这个已失的儿媳却回来了。他不免怔了一怔。但是这时间很短,青萍上车了,温五爷也上车了,立刻喇叭呜一响,很快的在店面前街上掠过。就在这一掠时,还可以看到她那张粉红色的面孔,转动着灵活的眼珠,向迎接的温五爷笑嘻嘻的说话。

  接人的车子都去了,老太爷并不喝豆浆,站在江岸石栏杆边,望望南岸高山外的青天,又望望滚滚不息的一江冬水。亚男走过来道:“用些早点,我们回去吧。爸爸,还等什么?”

  老太爷道:“我不等什么,人这样的来,人又那样的去,这就是重庆这一群牛马,白玷辱了这抗战司令台畔一片江山。”说毕,长长的叹了口气。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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