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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七


  情不自禁的把那空茶杯子,端了起来,直到快送到嘴边上,才发现这是空杯子,便放下来。

  西门德笑道:“老弟台,不要再谈这个问题了。她回来不回来,谁都难说。除了你自己也追到仰光去,并无什么良法可以把这个问题解决。你空发愁干什么?不如我们把心放在事业上,事业干好了,婚姻问题并非是不可弥补的缺陷。你要知道钱是万能的呀!”

  西门太太道:“二先生,真的,你留在我们这里,谈一晚,老德真有一个新的计划。大概亚杰在这两天快到了。等他来了,把那批货卖了,或者我们在重庆另建一番事业,或者索兴大家到南洋去。”

  这句话是亚英最听得入耳的话,立刻又站了起来,问道:“怎么着?博士还有什么伟大的计划?我们还能全到南洋去吗?”

  西门太太笑道:“那你就可以到仰光去了,好不好?”

  博士点了头道:“不开玩笑,我真有点新计划。据我看,我们这抗战的局面是长期的,我们原来打算到四川来躲躲暴风雨的想头,决不可再有。我们也就应当想着适合这个环境去应付。”

  这晚,西门德果然谈出一大篇新事业议论。他以为现在这样跑进出口生意,虽可以找几个钱,也就是鬼混几个钱而已。自己念了一辈子的书,作这种市侩人物,未免太看轻了自己。现在和读书的朋友,就一日比一日疏远。到了战后,那简直就和知识分子绝缘了。战后虽不知道是怎样一个世界,但博士究竟还是可宝贵的头衔。现在尽管找钱,这知识分子的身份,也必须予以保留。不然的话,到了战后,还真正的去与市侩为伍不成?亚英知道了他这意思,便对他说:“我原是学医未成的一个人。照着现在大后方缺乏西医的时候,我不难冒充一位医学博士,挂起牌子来行医。但我没有那个杀人不用刀的胆量,家父也不许我那样干。我原打算弄一笔钱,继续学医,现在我更有这份决心,非去学医不可。”

  博士道:“那好极了。我们的路子相同,我也是打算到国外去一趟,而且带了太太同去。回来之后,还是从事文化事业。如办文化事业,也少不得拉上几个资本家作董监事。现在我路上有几位活跃的巨头,都还可以联络得上。第一就是原先要我合作的陆神洲陆先生。我原以这位先生架子太大难于伺候,以后我就打退堂鼓了。现在我已了解了他,其实他是太忙。而且他那架子,已养成了习惯,倒不是对付哪一个。最近在一处宴会上,遇到了他,他再三约着我重新合作。而且他声明了合作的事业,一定是与文化有关的。我约了明天一大早去见他,假如说得拢,我们一块儿合作。也就是说,我们一同转变。”

  亚英道:“海阔天空的说句文化事业,到底是哪个部门,从哪里合作起呢?”

  西门德笑道:“请你明日上午在我这里休息半天,我赶回家来吃午饭,一定给你一个圆满的报告。”

  亚英虽不要听这个报告,但知道李大成的家也就住在附近,自己对于青萍的那些幻想并没有除掉,也就愿意在这里耽误半天,以便着手调查,就答应了博士之约。

  次日早上七点钟,西门德就果然渡江去拜访陆先生。“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他有一个长时期不来见陆先生,陆先生的排场也就更加大了,第一就是公馆的大门,改了东西辕门式的双门,在门里面坦地上有一条半环形的水泥路联络着,这对于坐汽车来拜访的朋友,非常便利。汽车由东辕门走进来,可以不必掉头,兜半个圈子由西辕门开出去。这坦地的花圃里面,第二重门也加上了通红的朱漆,颇有北平朱门大宅的派头。博士进去一看,连传达先生也神气多了。穿着呢制的中山服,口衔纸烟,坐在一张半边式的小写字台上,审查人名登记簿。博士看到这份气派,也就不能不应付他的排场。于是掏出一张名片,交给他道:“我是陆先生亲约着来谈话的。”

  那传达看博士身穿精致西装,径直就把他引到内客室里来。这里另有个听差,向前招待。传达把名片交给他,很放心的出去,他并没有考虑这个客人,是否主人愿意见的。

  听差敬过了茶烟,将名片送进了内室,不多一会就听到陆先生和人说话出来。听那声音很是高兴,但他并未进客室来,直和人说话说了出去。博士心想糟了,主人必然是出门去了。他这位忙人,出去之后,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这种大资本家一直是这样把旁人看得极渺小卑贱,他约了我来谈话,递进名片,倒反是走了。现在的西门德大非昔比,我也有几个钱,也有几个外汇,根本我不用得依靠财阀吃饭,你走我不会走吗?想到这里,也就立刻站起身来,走出客厅的门廊,将架子上的帽子和手杖取过,还不曾转身,只听到身后有人咦了一声道:“怎么着,博士要走吗?”

  回头看时,正是陆神洲先生,他穿着哔叽袍子,微挽两只袖口,右手两个指头夹了半截雪茄,走将进来。西门德这又重新放下帽子与手杖,和他握着手笑道:“不是我又要走,我听到先生陪客说着话,一路说了出去,我以为陆先生已出门了。”

  陆神洲笑道:“我老陆纵然荒唐,也荒唐不到如此。明知道我所约的朋友,已经来了,我不打个招呼就走吗?”

  他说时,不住格格的笑着。再把客引进内客室。他今天算是特别客气,竟把放在茶几上的一盒雪茄,捧着送到客人面前敬烟,笑道:“这是外国货,不是土产,口味很纯。我是按照‘泡我的好茶’例子敬客。”

  西门德弯腰取了一支,说声“谢谢”。看主人满脸笑容,撅着那一丛掩不到上嘴唇的小胡子,料着他高兴头上,这雪茄是“我的好茶”,大概不假。于是和主人对坐沙发上笑道:“我没有想到还有比我还早的客。”

  陆先生将两腿分开,微微的伸着,人向后一仰,靠了椅子背,吸了一口雪茄喷出烟来,笑道:“这客人是昨天晚上来的呢,足足闹了一晚。”

  西门德擦了火柴吸烟,装出不大注意的样子,问道:“那么,昨天晚上公馆里有个局面了?”

  陆先生道:“谁说不是。我倒不喜欢赌钱,但朋友找到我头上来,我也从不推诿。输个百十万元,也不至于饿饭,又何必戴起假面具来装穷?我觉得一个人作事,最重要的是要有兴致,有了兴致,作事不怕艰苦,也不怕失败,可以继续努力。若是没有兴致,苦命去挣扎,事情就不会作得好。就是成功了,那也不安逸。所以我这个人,终年到头在正经工作,同时终年到头也就在荒唐游戏。哈哈!博士你是心理学家,你觉得我这种说法是心理变态吗?”

  西门德虽和他见面机会少,可也认识多年了,向来没有见他这样过分的放肆说话,因笑道:“陆先生的处世哲学,那还有什么话说!”

  他两指夹了雪茄,指了客人笑道:“你这话有点骂人。‘处世’这两个字,仔细研究起来,就有点问题。若是处世还有哲学,这个人一定就是老奸巨猾。”说着昂头哈哈大笑一阵。

  西门德看他这样子,一定有件极得意的事,若照他昨晚上在家里赌钱来说,应该是赢了钱。可是他这个人输百十万不在乎,赢百十万也不在乎,若说他赢了几个钱,高兴到这样子,那真是骂他了。既然摸不着头脑,暂时也就不去说什么,默然的向主人笑着。陆先生见听差走来换茶,便向他道:“预备一些点心吃,将咖啡煎一壶。”

  然后掉转脸来,向西门德道:“没有事吗?我们长谈一下,我有两件事和你商量商量。”

  博士道:“我是奉召而来,把所有的事早已放到一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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