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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五


  这时青萍已经坐下来了,很恭敬地将那杯咖啡送到他面前,低声笑道:“是我丢了,让曲先生捡着了,没有敢告诉你,现在曲先生特意约了我来,把合同交还我呢。”

  亚英对于她恭敬的样子,一点也不理会,问道:“这样重要的东西,你在什么地方丢的,巧了,就让熟人捡着了。”

  青萍道:“回头我会告诉你详细情形。”

  亚英突然站了起来,将椅子踢开,扭转身,就走出咖啡馆去了。

  曲芝生始终呆坐在座位上,没有法子插一句话。这时见亚英走了,才向着青萍苦笑了一笑。她摇摇头道:“真是不巧得很,偏偏就在这个当口遇见了他!”

  曲芝生道:“这位区先生,是公司里同事吗?”

  她犹豫了一阵子,笑道:“若是同事,我才不理他呢。实不相瞒,我和他不久订的婚,他自然可以干涉我的行动,那也没有法子,他知道了就让他知道好了,大概今晚上我们还有一场严重的交涉。”说着,两道眉毛皱得很深。曲芝生这才知道亚英是她的未婚夫,那有什么话说呢?未婚夫当然有干涉未婚妻和男子上咖啡馆的权利,便耸了两下肩膀道:“那我就很抱歉了,可惜刚才黄小姐没有给我介绍清楚,要不然我应当给他解释明白。”

  到了这时,黄小姐的神色已经镇定了,一扭头笑道:“那也没有什么了不得,如今社交公开的时候,任何一个女子都有她交朋友的自由。我和人订了婚,我并不失去交朋友的资格。再说,曲先生特意在这里等着,把合同交还我,那完全是一番好意,一个人也不能那样不懂好歹。”

  曲芝生听了这一番话,胆子就跟着壮了起来,笑道:黄小姐这话是很透彻的。不过因为了我的原故,让二位在感情上发生了一道裂痕,那我总是抱歉的。青萍把那杯咖啡移到自己面前,从容的喝了一口,笑着摇摇头道:“那也无所谓。”

  这“无所谓”三个字,在曲芝生听来倒是可以玩味的。她是说姓区的不敢因此发生裂痕呢,还是说纵然发生裂痕也是在所不计呢?便向她微笑道:“但愿不因此给黄小姐发生什么麻烦,那就更好。这合同黄小姐好好的收着吧,不要再丢了。”说着,双手递了过去。青萍接过这合同,看也不曾看,就打开手提包来收了进去。曲芝生望了她的脸色已是十分自然,便道:“那杯咖啡凉了,再换一杯热的吧。”

  青萍倒也不反对,点点头。他这就想着她倒是很坦然,似乎她很有意思再坐下去。反正自己又没什么违法的把柄落在姓区的手里,根本不必惧怕。倒是他真的和黄小姐发生了裂痕,那正是给自己造成进攻的机会。进一步说,他们因为发生了裂痕之后,跟着废除婚约,那就更好了。于是换过咖啡,继续的和她谈下去,几个问题一周转,又提到了玩票这个问题上去。这件事曲芝生有兴趣,黄青萍竟是更有兴趣,二人越谈越有味,竟谈了一个多钟头,把刚才区亚英气走那幕小喜剧都忘却了。

  后来咖啡座上的人慢慢稀少了,倒是曲先生替她担心,笑道:“时间不早,黄小姐请回公馆吧,我明日希望得到黄小姐一个电话,能够平安无事,那就好了。”

  青萍从从容容的起身,穿着大衣笑道:“倒蒙你这样为我担心,其实我自己看得很平常。合同在这里,又不少一个字角,至多经理说我一声大意,以后不把这重要文件由我经手而已。至于我个人的私事,那简直没有关系。”说着又伸手和曲芝生握了一握,然后告别。

  她走到推动的玻璃门那里,两手插在大衣袋里,还回转头来向他笑了一笑。这一笑比同坐在一处的那种笑意,还要好受一点,只可惜这时候很短,她一扭转身就出门去了。曲芝生又犯了中午那个毛病,在咖啡座上很发了一回呆。他觉得黄小姐的态度,一次会面比一次感情要浓厚得多,若说她心里是有了我这么一个曲芝生,那或者有点幻想,可是说她丝毫无动于中,那也不见得。这是什么道理呢?一个男子会莫名其妙的爱上一个女子,那就是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可是一个女子也会莫名其妙的爱上一个男子,另外还有一个可信的理由,就是她爱好艺术,对于一个艺人容易另眼相看。对了!必定是这一点打入了她的心坎,对了!就是这一点。他想到这里,自己出了神,也就随着将桌子一拍,口里说出:“对了!就是这一点。”

  这时咖啡座上的客人更稀少了,他这一声说话,已引起隔座几处注意,都向他望着。他自己立刻也省悟了过来,就把桌子连续的敲了几下,茶房过来了,他笑道:“我叫了你们好几声都没有听到?”

  于是就掏出钱来会帐。虽然有这点点的失态,他依然是很高兴的走回他的号子去。

  他也有个家,但在南岸自盖的小洋房子里,每到生意忙碌的时候,也常是不归家。尤其是比期头一晚上,照例不能回去。因为人欠欠人的,在晚上都要把头寸估计一下。这时回到号子,帐房里已经坐有好几个人,老远的就看到电灯光下面,香烟缭绕,想必同事的候驾多时,纸烟已吸得不耐烦了。看到他时,大家不约而同的喊着“曲经理回来了!”

  他进屋向大家看了看,其中有位商梓材先生,是一家银号的襄理,虽然很有来往,平常是不大下顾的。这就向商梓材特意点了个头道:“失迎,失迎!我没有想到有贵客光临。不然的话,我早就回来了。”

  商梓材已经站了起来,因笑道:“曲经理不开玩笑,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等侯大驾已有两点多钟了。”

  曲芝生抱住拳连连拱了两下,便脱下大衣,拉着商先生的手,同在长沙发坐下。另外还有三位联号买卖的人,都望了他。曲芝生笑道:“我今天下午,就仔细盘算了一下,这个比期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所以回来晚一点。”

  本号里的管事唐先生微笑道:“多少有点问题呢。有两笔五十万的款子,银行已临时通知,不能再转期。还有两张期票,是下月半的日子,原来预备贴现给人家,可是这两家出票人,信用都有问题,贴现也恐怕贴不出去。这样一来,就要差百多万的头寸。”

  商梓材就掉转头来向曲芝生摇摇手笑道:“何必唱什么双簧?我来想点办法,当然是有条件的。贵号有时候也有找我们的时候,我们是尽力而为,决不推辞。”

  曲芝生笑了一笑,这就向唐先生道:“我们自己的事,先搁一搁,听商先生有什么事见教。我说商兄,彼此的事,彼此都知道。我们是架子扯得大,其实也是外强中干。不过你既然光顾来了,我也尽力而为。”

  商先生身上取出纸烟盒敬曲先生一支烟,然后喷出烟来笑道:“架子扯得大,这句话我是承认的,而且彼此相同,可是我们那些股东,越干越起劲,还要改立银行。实不相瞒,我们在南岸投资盖房子,又买了不少的货,在上个星期我们有两笔款子。可以收回,所以没有把货抛出去。不想到了今日全没有收到,弄得明天比期头寸不够。我想在我们私交上说,望你帮我一点忙。”

  曲芝生喷了一口烟,把头伸过来望着他,微笑道:“你们还差多少寸头?”

  商梓材表示着很自在的样子,笑道:“其实我们也只差个五百万。”

  曲芝生笑道:“如今万字说惯了。若在前两年,这个数目,还是吓倒人,照我们交情说,自然是尽力帮忙,可是你这数目,实在不小。”

  商梓材听他的口气大为松动,显然有法可想,却把两手抱了拳头,拱上一拱笑道:“请帮忙吧,一个星期内昆明那笔头寸兜转来了,我们就归还。你若是昆明用钱,划给你更好,日折二元,如何如何?”

  他口里说着“如何如何”,手还是拱着。

  曲芝生且不直接答复他的话,回转头来向着唐管事笑道:“我们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当然无法调集这么多头寸,假如能调集这么多头寸,我们也不会整个比期去冻结。不过老万那里,听说卖了一批外汇,很多的头寸,还没有找着用途,不妨替商襄理打个电话去问问。”

  这位唐管事虽是下江人,却是一身的土打扮,光了头顶,满头的短头发桩子。身穿一件毛蓝布大褂,两脚伸出来,下套一双双梁缎子鞋。他把手一摸嘴唇上的短八字黑须,要笑不笑的露出一脸生意经的样子。他也不向商梓材望着,谈淡的说道:“老万那个人是好惹的?电话里和他商量,他还不是哭穷,要找他就得亲自去跑一趟。”

  商梓材道:“哪个老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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