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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六


  青萍已坐在桌子边喝咖啡,偏过头来向亚英道:“我着老师和师母都十分高兴。”

  亚英是坐在旁边椅子上,手捧了咖啡杯子的,这就立刻放下杯子,在茶几上起了一起身,垂着两手点着头,道了一个“是”字。青萍正喝了一口咖啡,笑着一偏头,将咖啡喷了满楼板。亚英倒不怎么介意似的,很自然地坐下去喝咖啡。西门太太站在桌子角边,正将面包夹了一片火腿,于是拿了火腿面包,作个要掷打的样子,笑道:“你这小鬼头,还来和老长辈开玩笑,我把面包砸到咖啡里去,溅你一脸的水。”

  西门德两手捧了茶杯,也是笑着抖颤。青萍在身上掏出了一块手绢,擦抹了嘴唇,笑道:“今天大家真是高兴。老师这样的高兴,我虽不是第一次看见,可是老师和师母同样的高兴,我倒是第一次看见。”

  西门太太嚼着火腿面包,因点头道:“我坦白承认,的确是这样。可是我们高兴,还能比你们小两口儿高兴吗?不过你们不说出来就是了。”

  亚英坐在一边,心里想着,像这老两口儿一二十年的夫妻,又在这抗战期间共过患难,生活还有什么不能相处得融合的?而他们还必须大大的发了一笔财,才能够有说有笑。以黄青萍的人世阅历而论,她尽管比西门太太年轻得多,可是她所经验过的人生享受,可比西门太太够劲。若是要叫她像西门太太这样高兴得发狂,那真非千百万不可。自已有这个能力吗?他端了咖啡杯碟,将茶匙慢慢舀着喝,脸色呆定着,举动也一下比一下迟钝。西门太太看了他的样子,却不免发生了误会,因望着他笑道:“你放心,我们不会把你的未婚夫人吞吃下去的。老德,你就陪他出去散散步吧。这两天,重庆跑到南岸,南岸跑到重庆,一天来回五六次,紧张的不得了,也可以轻松一下了。”

  西门德笑笑。亚英点了头道:“好的,我奉陪博士出去走一趟,领教领教。”

  西门太太听了这话,立刻两手撑了桌沿,伏下身子去,将口对了青萍的耳朵叽哩咕噜了一阵。说话的时候,可把眼睛望了西门德。青萍听了她说,又是“嗤”的一声笑了。博士看了这个样子,心里也就想着,太太是个中年人了,你看她这样搔首弄婆,简直要和青春少女争上一日短长,这似乎有点过分吧?可是他心里虽如此想着,面孔上不敢作丝毫表示,但又立刻想着,这样的举动,让亚英看着究是不妥。于是在用过了早点之后,就约着亚英一路出去散步。

  青萍虽是不爱乡居的一位姑娘,她在这两天看到西门德夫妇高兴得有些过分,心里也就想着,老师还有大批的货物没有运来,真不知道还有些什么生意要作。在这地方多看看,与自己总是有好处的。西门太太呢,自己感觉到有些不能掌握自己的神经,青萍在这里可以热闹些。已往是三天不见温二奶奶,心里就不大安贴,总怕会把这个有钱的好朋友失掉了。现在不解是何意思,对于这层,已毫不关心。所以自己在家里宽心请客,并不想过江去。就以所请的这些客人而论,也十分捧场。

  原约的时间是十二点钟,然而十一点钟刚过,这些朋友都来了。这些人里面,十分之七八是牌友,其余也是平常说得很投机的。这里只有一位高等公务员的太太,其余各位太太的先生,不是在银行里办事的,便是在公司里当职务的,她们耳濡目染,对人生另有一种看法。西门博士从仰光回来,他太太大请其客,这也正是各人所欣慕的,所以也都来了。这些人到了之后,牌角齐全,自不能坐着等饭吃。因之主妇就预备了两桌牌,请大家消遣。来的客人一共七位,加上青萍一个,正好凑足两桌,外面的堂屋和书房各安顿了一场牌。

  西门太太是不断的在两间屋子里,进进出出,招待客人。有时自也站在战友后面看上两牌。她在看到人家和个万子一条清龙的时候,忽然有个感想:从前人家打牌一万号叫财神,九万叫大财神,若是论到九万元,就可以称大财神的话,那自己是不知道已赛过这大财神多少倍了。这样想了,她就不能放下心去看牌,悄悄的走回卧室里去,先掩上了房门,然后把箱子打开,将几家银行里的存折,都拿着从头到尾将数目字看了一遍,心里一面计算着数字,一面又想着:纵不利用这些钱去作生意,就是拿去存比期,也可以有个相当的子金数目。心里这样想得高兴,这几个银行存折,也越看越有味,便拿了躺在床上,再看着细细的计算一番。想到许多数字是卢比票子换来的,便想到西门先生带回来的几张卢比,颇也有趣。还有那个小金元,拿来作个装饰品,也是重庆市上少见的东西。心里这样想着,这就不免再去打开箱子来玩弄赏鉴一番。

  刚打开箱子,把卢比票子拿到手上,便听到黄小姐在隔壁屋子里叫道:“师母,快来快来,你看我这牌!”

  西门太太因她叫得太急,便随手盖拢了箱子,立刻跑到外面屋子来看时,青萍还没有取牌,面手上的牌就听了。不过听的是边三筒,比较难和一点。她手扶了十三张牌,回转头来笑问道:“我报听不报听?”

  西门太太笑道:“为什么不报听?你若是自摸了,加上门前清,不求人,缺一门,你也满了。你趁着这几天的十二分喜气,没有个不能和的。”

  青萍听了这话,果然按下牌报听,可是牌转了六七个圈子,始终没有三筒出现。西门太太急的了不得,眼望了桌上的牌,不肯离开,直等她这牌居然和了个满贯,她才笑嘻嘻的进房去。这才想着,自己太大意,把那些银行存款折子,都弄在床上,不曾收起来,若是让别人看了去了,却是犯了“财不露白”这一条款。赶忙爬到床上,要把这些折子收起来。可是向满床一看,并没有一个银行存折。掀开被来,掀开枕头来,依然没有。她想落在床底下了吗?爬在楼板上,伸着头向底下看去,还是没有。

  她坐在床沿上,呆呆的想了一下,这就奇怪了,进这屋子,非由外面屋子穿过不可,许多人打牌,并没有看到有一个人进来,莫非有人由楼窗子里爬进来不成?于是爬到窗子边,手扶了窗口探头向窗外的墙角看去。这下面是个小山坡,相距窗口很远,不会有人爬得进来。其他一面的窗子,却是玻璃窗,关得紧紧地,更不会有人进得来。她这就想着,这事真奇怪,难道这几个存折,会飞去不成?她坐在床上沉沉地想,究竟想不出来这几个银行存折,是怎样丢去了的,想来想去,觉得还是把这些东西丢在床上,于是二次掀开被褥,重新再找一遍,但依然还是没有。这就想着,这必定是人家拿去了无疑,虽然所有的存折都是往来帐,另有支票拿钱,然而这些东西都落到人家手上去了,那究竟是个麻烦。还是看支票簿子在箱子里没有,若是支票簿也丢了,那才糟糕呢!

  这样想着,她才起身去开箱子。她手触着箱子盖的时候,见箱盖虽然合上的,却是不曾锁,她大大的吓了一跳,脊梁上冒出一阵汗,立刻掀开箱盖来,见所有几个存折,和几张卢比票子,都放在衣服上面。这不由她自己不“噗嗤”一声的笑了出来。自己忙了半天,原来是自己送到箱里来了。记性真坏,一转身的事情,就不记得了。于是她把东西重新检点一番,并没有什么遗失,才放下了这颗心,将箱盖关着,把扣在钮扣上的一把钥匙,取下将锁锁好。但她立刻想着,不要匆匆忙忙,开得箱子太急,又把什么东西遗落在外面,便将钥匙开了锁,第二次打开箱子再检点一遍,才安心将箱子盖好。

  这时,那位也是在得意情景中的黄小姐,却又在叫喊了。她道:“师母,快来快来,我这手牌起的更要好,快来看!快来看!”

  西门太太口里虽然答应着,但是她心里可在想着,不要又为了看牌,自己再发一回神经病,还是坐在床上对箱子看着出了一会神,方才走出去,站在黄小姐身后看她的牌,并没有神奇之处,因笑道:“哪里有什么再好的牌?若是比那牌还好,你一起上手就该和了。”

  青萍笑道:“我不骗你,你怎会出来。外面牌打得这样热闹,你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干什么?在那里数钞票吗?”

  西门太太觉得这话说中了她的心病,红了脸,感到不好怎样子去回答。牌桌上一位张太太,就代她答复了,笑道:“这个日子数钞票,那是纸烟店小杂货店老板的苦买卖。发了财的人,如今是不看钞票的。至多看看美钞,或卢比,那就了不起了。”

  这话又说中了西门太太的病。她想着,难道我在屋子里的举动,她们都看到了?以后自己要慎重一点,不要一举一动,都让他们看见了。她心里这样犹豫着,自然没有把话说下去。只是怔怔的看了桌上的牌。打牌的人,自是不会把闲话当了正题,说完也就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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