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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九


  李狗子把酒喝够,口滑了,已经忘记了敬客,左手捏住了茶杯不放,于是举起杯子来喝了一大口酒,脖子伸长,笑道:“这有什么不懂的呢?开公司要什么股东,要什么董事会,还有常务董事和董事长。这下面才是总经理和经理。经理之下,这个主任,那个主任。办一件事,你扯来,我扯去,这个签字,那样盖章。作经理的人要钱用,还得下条子签字,一点小事都有这样麻烦。到了办公时间,有事无事,都要坐在办公桌上,一点也不自由。自己若开一家小店,自己是老板,自己是帐房,我爱坐在柜台就坐柜台,不爱坐柜台,睡午觉也好,在外面茶馆进酒店出也好,谁也管不着。钱柜子里的钱,一把钥匙,在我身上,我爱什么时候拿钱,就在什么时候拿。我爱用多少就用多少,那多么方便。我真后悔,拿出许多股本开公司,自己用自己的钱,不能随意还罢了,一天要被拘留好几个小时。如今要不干,股子又退不出来,真是糟糕。”

  亚英笑道:“妙论妙论,重庆千千万万的经理人物,像你这样见解的,我还不曾遇到第二个。李太太的意思怎么样呢?”

  他望着她,以为她和李狗子这一对人物,是些什么思想,会在脸上表现出来。李太太见他端详自己的面孔,高兴极了,故意笑着把头一低,然后答道:“他的话我也不大懂,作大公司经理有什么不好,比老板的名声也好听些吧?”

  李狗子笑道:“你外行,作生意买卖要什么好听,怎么样子挣钱,怎么样子办就好。”

  亚英道:“那不尽然,在这个社会上,名利是有联带关系的。你不见许多发了财的人,都想弄一个官做?他的意思,并非是想在这个时候,当一名穷公务员,想捞吃饭不饱,喝酒不醉的那几个薪津。有时一张印了官衔的名片,比你们在公司有多少股权的那张股票,确实有价值些。说到这里,我就要驳你老兄两句,你不也很是想和政界上来往来往吗?”

  李狗子又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酒,脸色开始有点红起来,虽不知道他这一阵红晕的原因,是酒呢,还是难为情呢?然而他的面孔上,确有那种带了春意的红色,他笑道:“果然是这样,现在我就想弄个挂名的官做做,可是,我不是为了公司里买卖上能弄几个,我李仙松辛苦了半辈子了,如今……”

  他说到这里,左手按住了桌沿,右手放下酒杯,伸出五个指头,将巴掌心对了亚英照着,睁着双眼,嗓子里吞下一口津沫,笑道:“我大概有这个数目。”

  亚英望着微笑了一笑,料着他这一比,决不会说是五十万,不是五百万,就是五千万。李狗子倒不管人家这一笑,意义何在,仍旧接着道:“只要我不狂嫖浪赌……”

  李太太一扭身子,嘴一撇,抢着道:“喝了多少酒,乱吹!你还打算狂嫖呢,你也不知道你有多大年纪!”

  李狗子笑道:“这不过譬方说,你急什么?你等我说完,不要打岔。二先生,你想我能把几个钱用光吗?只要好好经营,饭是饿不到的。不过人生一世,草生一秋,有道是人死留名,豹死留皮,我总要弄个头衔,将来回家乡拜访乡长族长呀,上坟祭祖呀,那就体面得多,就说我女人,人家都叫她太太,其实这是人家客气称呼罢了。我没有作老爷,她怎么会是太太?若是我弄了一个官衔,她这个太太的称呼,才是货真价实。我也不想做好大的官,到了自己家乡,可以和县长你兄我弟称呼,着,我就心满意足了。”说着仰起头来哈哈一笑。亚英笑道:这有什么难办呢?你多作点社会事业,人民一恭敬,政府一嘉奖,你在社会上有了很好的名誉,县长对你就要另眼相看了。一李狗子伸手抓抓耳朵,笑问他道:“什么叫社会事业?这社会事业又怎样的办?”

  亚英被他这一问,也觉得一部廿四史,一时无从说起,偏头想了一想,笑道:“社会事业很多,就以你能办的来说吧。你到家乡去捐出一笔款子来办几所学校,平民学校可以,小学可以,中学也可以。或者你向医院里捐笔款子,让他们设备完全些。或者开一家平民工厂,救济失业的人。或者……”

  李狗子将手连连的拍了桌沿,笑道:“我懂了,我懂了,这是作好事。作好事是可以传名的。但那究竟是在家乡当大绅土,大绅士果然是和县长并起并坐,但究竟不是官。说到一个人荣宗耀祖,死了在坟上石碑上,刻上大字一行,究竟要有一官半职才行。你说我这个指望究竟办得到办不到?”

  李太太笑道:“二先生,你不要信他乱说。左一个究竟,右一个究竟,究竟要不得。他实在要一个好朋友指点指点他,才有希望。听说他要请你大哥教他读书,也没有办到,我硬是欢迎你搬到我们家去住。你看要不要得?”

  李狗子鼓了掌道:“要得要得!”

  亚英见他夫妻二人竭诚欢迎,除了谦逊几句,却不能坚决拒绝他们的邀请。

  这一顿早点,为了李狗子高兴话多,足足吃到下午一点钟方才散去。临别的时候,李太太又再三的叮嘱着,务必把旅馆房间退了。亚英也就含着笑容随便的答应了两句,匆匆的告别。他这个匆匆之势,倒不是有什么了不得的事,他觉得李狗子虽为人慷慨,可是彼此知识水准,相差太远,初听他的话天真得可笑。久听了他的话,却又无知识得可厌。至于他那位夫人,除了穿得摩登,全身没有一根骨头是赶得上时代,而有些地方知识,还不如李经理。在这种情形下,怎样可以搬到他家里去住,自不如早早离开,避免了他们的邀请为妙。

  他在街上走着,心里也陆续的想着心事,他感到自己并不是在忙着找饭吃,但为了要找更多的钱花,又不能不在这无一定目的的情形下,随时随地想办法。怪不得那些商场掮客,和作投机生意的人,总是在马路上跑。自己还不曾走上作掮客的路,已是在马路上跑了。一个年轻有为的小伙子,什么事不能干,却也要这样钱迷脑瓜,满街满市的乱钻。

  由这里可以想到黄青萍小姐,表面上周旋阔人富商之间,内心上所感到的痛苦,那是不难想见的。想到了黄小姐,就不免伸手到衣袋里去掏摸那封写好未交出去的信,掏出来看看。信面上虽是自己写的青萍小姐几个字样,也觉得这“青萍”两个字上,就带有一种浓厚的情韵。

  亚英回到旅馆,桌上却见林宏业写了一张字条放在那里。上写:“顷得老伯来信,亚杰有电回家,不日即乘飞机回渝,老伯嘱你在城稍候几日。”

  他坐着想了一想,照说老三和人照料货车,应当是不会坐飞机回来的。不过他现在是和西门德博士合作,也许为了西门德的原故,要回来一趟,这就很好。自己正狐疑着,还是下乡呢?还是在城里再混几天?现在可以借这个原故,定下决心了。今天下午,自然是见不着青萍,晚上或者可以在咖啡座上会到她。有了这个计划,五点钟以后,就开始忙起来。先到林宏业住的招待所去打听了一趟,他出去了。接着到温公馆去一趟,问问区家二小姐回来了没有,也是没有回来。他是向温公馆传达问话的。问过这话之后,特地表示一下自己的身份道:“我也姓区,我是二小姐兄弟。”

  于是慢吞吞地问道:“和她一路出去的黄小姐回来了没有?”

  他觉着这样的问着,是不会发生什么漏洞。可是提到黄小姐,似乎人家就感到惊异,那传达对他身上看过一遍之后,才答复了五个字:“都没有回来。”

  亚英不能再有什么办法,可以打听黄小姐,自己单独的在小馆子里,吃过晚饭,便再到招待所。以为碰见二小姐的话,可以请她带一个口信给青萍。二小姐来是来了,却和宏业一路出去吃饭去了。亚英踌躇了一会子,慢慢地走出招待所,站在马路边的人行路上,向两面张望了一下,他感觉到,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烦闷。可又不知道这烦闷从何而来。对马路上来往的少女,免不了都看上一眼,尤其是孤独着走路的女性,更觉得可以注意。他也知道,黄青萍决不会一人在马路上闲溜,可是在这野鹤闲云,毫无捉处的时候,他情不自禁地,要到人丛中去寻觅。

  他掏出挂表来看看,已是八点半钟,以上咖啡馆的时间而论,也许这时黄小姐已吃完了晚饭,她应酬已倦,是该轻松一阵了。有了这个念头,自己也就直奔咖啡馆来。这时咖啡馆内电光雪亮,由满座上的玻璃杯碟上反映出灯光来,西装男子和烫头发抹口红的女郎,在笑语喁喁的情况下,围绕了各副座头。这就是重庆咖啡馆的趣味。少年人到了这种场合,自会引起一种兴奋。这就不寻觅什么黄小姐白小姐,也须找个位子坐坐。于是挤到最后一间火车座,靠了对外一张椅子上坐下。他向四周看了一看,并没有黄小姐在内,自己还怕看得不确实,借着脱大衣又站起向大茶厅周围极注意的看了一看。在最后并不看到黄小姐的时候,在失意的情态中坐下。

  这咖啡馆的茶房,对于这些事是最能观风色的。他已老远的迎上前来,笑嘻嘻的低声道:“你先生一位吗?找哪一位?”

  亚英道:“那位黄青萍小姐,今天来过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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