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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四


  亚英笑道:“内江也出糖呀!为什么不叫内江呢?”

  吴保长一摇头道:“还不是因为不摩登。我们这家店就是这样的来历。区先生一听就明白了,请替我设计一下用啥子英文招牌。”

  亚英想不到这位保长先生,居然懂得“设计”这一个名词,不由得嘻嘻的笑了,因道:“两位说了这样多,还是没有题目,这篇文章我实交不出卷来。这样吧,我索性代劳一下,找两家糖果店看看,他们用什么英文招牌,看好了,我照样拟一个送来就是。”

  吴保长道:“要得,迟一两天不妨事。我每天上午总在这茶馆里的,区先生赏光交给兄弟就是。”

  亚英喝了一口茶,说声再会。吴保长只是点了个头。

  杨老幺倒跟在后面把他送出茶馆来,站在路边低声向他笑道:“我和区先生介绍吴保长,那是另有点意思的。我听到大先生说你在渔洞溪场上作生意,他有一个哥哥在那里,我可以介绍一下中。”

  亚英摇摇头道:“我不在渔洞溪场上作生意。我那家小店,离场有些路。这个我明白,当地保甲长和我都相处得很好。”

  杨老幺见他表示拒绝,便笑道:“区先生不大愿意吗?你和我一样,但是他们也看人说话,就是从前那个宗保长,如今和我也很好了。吴保长哥子也不是保长,是××公会一个常务委员。”

  亚英想了一想笑道:“多谢杨经理的好意。原来我是有意进城来经营商业了。假如我还回到渔洞溪去的话,倒是愿意和这位吴先生认识的。”

  杨老幺笑道:“你若是和他交朋友,你不要叫他啥子先生,啥子经理,他最喜欢人家叫他一声吴委员。现在就是这样,作官的人想作生意,作生意的人又想作官。二先生若是有空的话,确是可以和他写块英文招牌,算帮我一个忙,我有一件事托他。”

  亚英道:“若是这样说,我一定办到。不过,难道到了现在,杨经理还有求于他的地方吗?”

  杨老幺道:“朗格个没有。我们是土生土长的人,我们的根底,他啥子不知道。我也有两个铺面在他管下,和他有交情,要少好多罗联,吴保长为人倒是不坏。”

  随了这吴保长这三个字,有个人插言道:“杨经理他在不在?”

  亚英看时,个三十上下的人,将一件带了许多油渍的蓝长衫,罩在一件短袄上,因之下半身更显着虚飘飘的。下面穿条灰布裤子,油渍之外还有泥点,更是肮赃。再下面赤脚拖上旧草鞋,正与他的衣服相称。因为如此,头发像毛栗篷似的撑着,瘦削的脸挺出了他的高鼻子,那颜色像是庙里的佛像镀了金,又脱落了,更蒙上一层烟尘。记得当年在北平。看到那些扎吗啡针的活死人,颇是这种形象,这倒吃了一惊!这人有了黄疸病与肝癌吗?或者有其他的传染病?可是杨老幺倒不怕会传染,让他站在身边,瞪了眼问道:“啥子事,买盐粑?”

  那人将手拿的一张四方油纸,连折了几折,揣到衣袋里去,只答应了两个字:“笑话。”

  杨老幺道:“你去找他吗?他在茶馆里。”

  那人笑着去了。杨老幺望了他后身,叹了口气道:“这个龟儿子,硬是不成器,朗格得了哟!”

  亚英在他这一声叹骂中,便猜着了若干事情,问道:“这是杨经理的熟人吗?”

  杨老幺又叹了一口气道:“是我远房一个侄儿子,好大的家财,败个干净,弄成这副样子,年纪不到三十,硬是一个活鬼。送去当壮丁,也没有人收。中国人都是这样硬是要亡国。”

  亚英道:“他去找吴保长买盐粑吗?”

  杨老幺叹了一口气,又笑道:“买啥子盐粑哟!拿一张油纸子在手上,吴保长就是这一点不好,硬是容得下这些不成器的家私。他是看到二先生在这里,要不然的话,怕不问我借钱?”说着又叹着气走了。

  亚英看了这事情,虽有些奠名其妙,可是这位吴保长就是个莫名其妙的人,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好事。这茶馆里小小的勾留,增加了自己无限的怅惘。为什么要怅惘?自己不解所以然,好像在这个世界里不经商,就是违反了适者生存的定律。今天上午坐汽车去看的那位上层人物,和适才茶馆里的下层人物,都在讲做生意,自己已是跳进这个圈子里来的人了,若不挣他个百万几十万,岂不是吃不着羊肉沾一身腥?只看杨老幺这样一个抬轿的出身,也拥资数百万,那岂不惭愧?而且发国难财,也决不妨碍个人在社会上的地位,大概还可以提高。就以黄青萍小姐而论,她在自己面前说着实话,就为了要钱用,不能不敷衍财主,明知出卖灵魂是极凄惨而又极卑鄙的事,但是不能不出卖。假如自己有钱,立刻就可以拯救她出天罗地网。这钱由哪里来呢?那就还是作生意的一条大路了。

  作小生意已经试验了半年,虽然混得有吃有穿,可是走进大重庆这人海里来,一看自己所引为满足的挣来的那点钱,和人家作大生意的人比起来,那真是九牛之一毛。由名流到市井无赖,由学者到文盲,都在尽其力之所能,在生意上去弄一笔钱,弄来了也不放手。第二次,要弄得比第一次对倍。第三次更多,要用十位以上的字数,乘第一二两次所得的总和。就是这样演变下去,南京拉包月车的,开熟水店的,重庆抬滑竿的,都升为了经理。不管经理有大有小,反正当一名经理,总比当小伙计强吧?

  想到这里,亚英有点儿兴奋,猛可的抬起头来,才发觉自己走了一大截不必走的路。这里是新市区的一带高岗上,站着看岗子那边山谷上下的新建筑,高一层的大厦,低-层的洋楼,象征着社会上生活毫不困难。其中有一带红漆楼窗的房子,正就是朋友介绍着,去投奔的公司董事长之家。虽然那是自己所愿走的一条路,曾经在人家口里听到说,这位经理胡天民先生,有不可一世之概,骄气凌人,没有敢去拜访,也不愿去拜访。每次经过这里,都对这闻名已久的胡公馆,要注目一下。这时不觉又注目望着了,自己心里想着,便是他胡天民,也不见得刚跳进商界,就做着董事长与总经理。假如他是一个小职员或小商人起家的话,他也必定侍候过别的董事长与总经理。若不肯俯就人,只凭几根傲骨处世,他至多像自己父亲一样,作个教育界穷文人,怎可以当大公司董事长?自己若想混到他那个地位,现在不去逢迎他这类人,如何能入公司之门?不能入公司之门,怎样作商业巨子?

  亚英由那茶馆里出来,想着那吴保长拥有许多家店面,无论怎么比,自己也比吴保长的知识高若干倍,他可以发财,我就不可以发财吗?想着,抬起手表来看看,正是一点半钟。据人说过,这位胡先生,每日下午一点以后,两点以前,一定在家里见客,这又恰是去拜谒的时候了。不管他,且去试试,于是伸手扶了一扶大衣的领子,将头上新呢帽取下来看了看,再向头上戴着,将手杖打着地面,自己挺起了胸脯子,顺着到胡公馆的这条路走去。

  亚英走到胡公馆门口。这是一个大半圆形的铁栅门,双门洞开,那正因为门里这条水泥路面,一条线停下了三部流线型小座车,车头都对着大门,像要出去的样子。亚英低头看了看身上这件海勃绒大衣,决没有什么寒酸之象,就径直走进了大门,向传达处走来。这里的传达先生,却是一位门房世家,他见着亚英那件漂亮大衣,两只大袖子垂了下来,站在面前,操着流利的北平话含笑问道:“您会哪位?”

  亚英没有料到这位传达,竟是这样客气,和那些大公馆的传达大人完全两样,便在身上取一张名片递给他道;“我是董事长约来谈话的。因为并没有约定日子,先来看看。若是董事长在家的话,请你上去回一声。”

  传达倒猜不出他是怎么一路人物,便点点头道:“董事长在家的,只是现在正会着几位客在谈重要的事,恐怕……让我进去看看。”

  他拿着名片进去了,点个头表示歉然的样子。亚英只得在门内小花圃边,看着几丛大花出神。这位传达到了上房去,见着他的主人时,主人和三位客人在楼上小客室里围着一张桌子,八只手在那里抚弄一百多张麻雀牌。胡天民是个精悍的中等个子,长圆的脸上,养了一撮小胡子,再配上他那一双闪闪有光的眼睛,极可以看出是一位精明人。他身穿深灰哔叽袍子,反卷了一寸袖口,露出里面白绸汗衫,他正在理着牌,回过头来,向茶几上取纸烟,看到传达手拿名片,站在旁边,便道:“什么人?”

  传达微鞠着躬,将那名片递上。主人将名片看着,很沉吟了一会子,因道:“我不认得这个人呀?他说他是干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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