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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〇


  亚英想着,这家伙说话有点得意忘形,无论要多少头寸也有,若是要一千亿也有吗?他如此想时,脸上自必然发现一点表情,而眼光也不免向高汉材射了两阵。林宏业已知他的意思,便故意在谈话中来和他解释,因向高先生笑道:“高先生这个伟大的组织里,资本雄厚,那我是知道的。无论在政治和经济上,都有充分的力量。”

  高汉材对于“政治”这两个字,似乎感到有点刺耳,脸上的表情,随着他的眉眼,齐齐的闪动了一下,摇着头笑道:“我们既作生意,那就完全放弃政治,政治上的力量,那可是……”说道,他又端起茶碗来喝了一口,放下来将手按了一按,笑道:“当然要说一点联系没有,那也太矫情。但我们绝对是规规矩矩的作生意。”

  二小姐听了,脸上泛出了一阵微笑。林先生却怕他们笑得高先生受窘,便插嘴道:“兄弟并非要现款在内地收货,我们虽一般的是商人,究竟是读过几年书,多少解得一点爱国。我们既把货好容易的带进来了,不应当把货变了钱,又弄出去。”

  高汉材透着他对资金内移有相当的办法,便将手指轻轻的敲着桌沿道:“那必是在内地办工厂了。是纺织厂,还是酒精厂呢?现在许多回国的华侨,利用内江制糖的原料,开办了很多酒精厂。”

  宏业笑道:“靠我们这点些微的资本,哪里就能说到办工厂。我现在的意思,只想找一个相当的位置,找好一块地皮,有了这点根基,再去找朋友合伙,作点事业,多少有些根据。”

  高汉材昂头想了一想,笑问道:“林先生总有点准备,打算经营哪项工业呢?”

  林宏业答道:“我对此道,完全外行,还得请教专家呢。倒是对于办农场,感到兴趣,因为那有点接近自然。谈到这件事,我听说有一件奇怪的新闻。据说郊外有所农场,出产倒不上十万元,可是他们的地皮,一年之间倒获利二三百万元。”

  高汉材摇摇头笑道:“这还不算新闻。一个大规模的农场,一年可以获利千万以上。这千万元,正也无须从地里长出什么来,把地皮放在那里就行了。”

  二小姐笑道:“高先生真是练达人情。”

  高汉材将两手掌互相搓着,表示他的踌躇满志,笑道:“我们终日在这经济圈子里走动,当然也听得不少。我有一个朋友,他就为了一个农场,颇占了不少便宜。”

  亚英道:“这横财只好由四川朋友去发了。”

  他倒没有加以考虑,笑答道:“不,下江人也一样可以发这笔财。有个朋友是我的同乡,他就是走这条路的。”

  他说到这里,忽然醒悟过来了,改口笑道:“问题不要谈得太远了,我们还是说我们自己的生意经吧。”说着,他在身上小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日记本子,先翻了一翻,然后在本子里摸出一张纸条,起身走到林宏业座位边,将纸塞到他手上,于是弯下腰去,将右手掩了半边嘴,对了他的耳朵,叽咕了几句。亚英本来是不必注意林先生的生意经的,及至高先生有了这分神秘的举动,颇引动他好奇心,便不免偷看了几眼。见宏业耳朵听着话,脸上不住的泛出了微笑,手里托了那张纸条,将眼睛望着鼻子,哼哼的答应,只是点头。

  高先生说完了,走回原来的座位,又向主人深深的点了一下头,笑道:“这个办法,我想林先生当可予以同意。”说着,又把茶碗拿起来喝了一口茶,眼光在茶碗盖上,向对方飘了一眼。林宏业两手把那张字条折了几折,塞到口袋里去,还用手按了一按,似乎对这个单子很慎重保存似的,高汉材看到了,便站起来道:“三位请用饭,我要先走一步了。”

  二小姐笑道:“我们知道高先生一定会来的,还预先叫了两样比较可口的菜,怎么高先生筷子也不动就走了!”

  高汉材已把衣架钩上那件大衣拿起来穿上,向主人握着手,笑道;“我心领了,我还有个地方要去。说着分别的向大家点头,匆匆的就走,好像有什么要紧的事似的。林宏业跟着后面,也送了出去。”

  亚英料着他们是有话要谈,也就坐下来吃饭。

  二小姐低声笑道:“你看这位高先生为人如何!”

  亚英道:“小政客气息很重,市侩气息也不少。”

  二小姐笑道:你是以为他行动有些鬼鬼祟祟。你不要把他看小了,他是一个极有办法的人。你看他拿出那张名片上的头衔,不过是一位专员,而他实际上的身份,却不止比专员超过若干倍。打亚英道:“我倒看不出,他有什么了不得。”

  二小姐道:“他若让人家看出来把他看作了不得,便又失去他的作用了。重庆有一批大老官,有的是游资,为了政治身份,却不能亲自出来经商,不经商法币贬值,他的游资怎么办呢?于是就各各找了自己最亲信的人,抛去一切官衔,和他们经营商业。他们有钱,又有政治背景帮助商业上的便利,业务自然容易进行。这类亲信之辈,也就乐于接受。大老官交出的资本几千万是平常的事,房屋车辆,也一切会以政治力量替你解决。有钱有工具,公司或银号,自然都很容易组织起来。组织之后,有这些资本在手上,可以作总经理,经理,也可以作常务董事,或董事长,大老官并不干涉的。而且彼此都有默契,将来抗战结束了,依然可以给他找官作。一个人自得了地位,又有钱花,对于暗底下投资的这位东家,岂可没有什么报答?而且不报答也不行,人家暗底下拿出大批资本来,势必定个条件来拘束着这人的行动,这人也必然无孔不入的替东家囤积居奇,买空卖空。一句话,就像那为虎作伥的那个‘伥’字一样,必然引着……”说到这里,林宏业摇着头笑嘻嘻的进来了,坐下来问道:“咦!在外面听到你们说得很热闹,怎么我进来就突然把话停止了?”

  二小姐道:“亚英问我这位高先生是什么身份,我详细的解释给他听了。”

  亚英已吃完了饭,坐到一边椅子上,两手提了西服裤脚管,人向后靠着椅子背,很舒适的样子,随手在茶几上纸烟听子里,取出一支三五牌纸烟,衔在口里,摸起火柴盒擦了火柴将烟点着。吸了喷出一口长烟,火柴盒向茶几上一扔,拍的一声响。二小姐将筷子点了他道:“看你这一份排场!”

  亚英笑道:“这种年月不舒服舒服,太老实了。你看那个作行政专员的人,也不免在商业上为虎作伥,作老百姓的人太苦了,是省出脂膏来,给这些人加油。”

  林宏业笑道:“你这话骂得太刻毒些,他究竟是我的一个朋友呢。而且我还有一件事托重你去和他接洽。”说着很快的吃完了饭,和亚英坐到一处来。亚英笑道:“你说什么事吧。只要我办得到的,我就和你跑一回腿。林宏业也取了一支烟吸着,伸直了腿,靠了椅子背,喷出一口烟来。然后两手指取了烟卷,用中指向茶几上的烟缸子里弹着灰,他很踌躇了一会子,笑道:真是奇怪,作官的羡慕商家,经商的人又羡慕作官。”

  亚英望了坐在对面的二小姐道:你看这是什么意思?有点几所答非所问吧?林宏业又吸了两口烟,然后低声笑道:“我有点私事要请高先生转请他的后台,给我写一封八行。昨天曾和他露过一点口气,你猜怎么着,他给我推个一干二净。他说我所求的人他不认识,这样我自不便向他说什么了。刚才他看我不愿和他作成交易,当我送他到外面的时候,他又问我,我要求取一封怎样的八行?我说,那事极小,有个朋友的老太爷要作八十岁,想得到一块某公写的匾额。这朋友在香港,因我来重庆之便,托我代为设法。因为时间太急促了,本月内就要到手,我没有这种能力,想高先生可以。他不料是这样一件事,一口答应好办。他又说了实话,若是生意路上的人请求,他也不便开口,有些人是不愿意接近商家的。我就说敝亲区老先生是个老教育家,他出面如何?他就说那很好。为了让前途完全相信,他说让伯父亲自登门求见一趟。我想这是不可能的事,就推荐你去。他考虑一下,也就答应了。请你明天上午,到他公司里去见他一趟,由他引你去。”

  亚英道:“我替你跑一趟,这无所谓。可是你为什么把这件事看得这样重大?”

  林宏业笑道:“你是没有和买办阶级来往过。你不知道买办阶级心理。我和你二姐在上海拜访过一家小买办公馆,他客厅里有两样宝物。一件是一本册页,那上面不是画,也不是题字,是把政界上略微有名之人的应酬信,裱糊在里面。另一件是个镜框子,挂在壁上。你们做梦也想不到是什么东西,原来是一张顾问聘书。”

  亚英听了,不觉昂头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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