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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二


  青萍笑道:“我许久没有到郊外去,想到郊外去玩玩。我听说……”说着左右望了一望,低声道:“温公馆今天下午在打唆哈,一定有不少的汽车停在他们公馆大门口。所以我就到他公馆里去,要求温五爷介绍我到赌博场上去,和那些客人见一见,打算借任何一位的汽车坐两三小时,到郊外去看一位尊亲。温五爷就说,把他的车子坐去好了。”

  区老先生是知道温五爷的,便把手摸摸嘴上短短的胡子道:“那不大好吧!”说时,望了望车上的汽车夫。青萍笑道:“老伯,你客气什么?”说时,伸着手向老太爷身边拦着,笑道:“老伯请上车吧。”

  老太爷看到车停在面前,自不能再加拒绝,只得笑道:“这太劳神了。亚英,你去把茶帐会了吧。”

  于是弯腰就坐进车子去。亚英提着旅行袋上了车,青萍随着上车。于是老太爷坐在一边,亚英坐在中间,青萍紧傍了亚英坐着。亚英就立刻觉得有一种极浓厚的香味,送入鼻端。同时看到黄小姐的大衣襟,压在自己身上,也觉得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快感。老太爷是个长辈,未便向黄小姐多问。亚英虽极愿和她谈谈,可是怕引起父亲的误会,又不敢说话。大家沉默了一会。还是黄小姐先开口道;“老伯,交通这样困难,不常进城吧?”

  老太爷道:“这是第二次进城。我是个落伍的老年人了,城市对我没有多大的兴趣。这次不是为了来会敝亲和找亚英回家去,我也不会来的。”

  青萍笑道:“二先生由哪里来,是安南还是香港呢?”

  这是亚英说话的机会了,因笑道:“我哪里也没有远去,实不相瞒,我只是在附近乡下作点小生意而已。”

  青萍瞧了他一眼,笑道:“有二先生这样作小生意的。”

  亚英道:“我原是学医未成的一个人,但自信比江湖医生还好些。可是我在卫生机关里当个医药助手,饭都吃不饱,只有改行了。我想穿了,不去和什么发横财的人求教,自己努力,自己奋斗,要说我们不如人,却不服这口气。”

  青萍笑道:“人是不能比人的。消极点来个君子安贫,达人知命,也就心平气和了。不过‘命运’二字,是贫贱者消极的安慰自己而已。富贵人家,却不说一切享受是命运,他们以为是靠本领挣来的。其实富人贵人,我看得多了,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他想得到的,我们也想得到,我向来不认为我不如有钱的人。”

  区老先生在一边听着,没有作声,只是微微的点了点头。亚英笑道:“这个也不尽然。譬如我们现在沾了黄小姐的光,坐着这小汽车下乡,我们也只有相信运气好。”

  青萍笑道:“这样说,二先生也就很相信命运了。”

  亚英道:“这是黄小姐说的话,我站在贫贱的那一方面,理应该是相信命运的。”

  青萍笑道:“二先生虽不富贵,也不能算是贫贱吧!”

  亚英笑道:“我的朋友中间,有的是莫名其妙的发了财,有的是流尽了血汗,吃不了一碗饱饭。把我和那些朋友来比,我总是站在这中间的。只是这样鬼混,实非所愿,将来如有一点办法,我还想读一点书。”

  青萍听到读书这两个字,有点儿不对劲,头不曾侧过来,眼风斜飘了他一下,微微的笑着。亚英不知道她这一笑含着什么用意,可是见她点漆似的眼珠一转,又见她那鲜红的嘴唇里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只觉得实在是美极了。正想回答她一句什么话,区老先生却轻轻的咳了两声,他立刻感到心里所要说的这句话,有老父在前,或会引起什么问题,便也莫名其妙的向她笑了一笑。在两人咯咯一笑之后,彼此就默然了。

  这时,汽车已驰上了郊外的大道。青萍隔了玻璃窗向外看着,无话找话的,笑着作了一个赞美的样子道:“四川真是天府之国,一年到头,郊外都是绿的。”

  亚英正想找一句话来附和,忽然这车子向路边一闪,戛然一声停住。老先生也吃了一惊,以为这车子撞上什么了。那时很快,只觉一阵风卷起了路上一阵飞沙,大家顺了这飞沙过去,向前看着,倒不是什么怪风,照样的也是一辆很漂亮的汽车,从旁边飞也似的跑了过去。汽车上的喇叭呜啦怪晌。老太爷道:“咦!好快的车!”

  司机由前座回转头来,笑道:“老先生,你明白了我为什么煞车吧!这条路有这辆怪车,你遇到了它,非让开不可。你碰了它,那自然是不得了,它碰了你,你也不得了。”

  老太爷道:“这是谁家的车?”

  司机道:“是鼎鼎大名的二小姐呀。她就是这样由乡下进城,由城下乡,要跑快车,不快不过瘾。现在更坏了,她不在车上,那车子也开得飞快,好像这快跑是那车子的商标,撞了人屁事没有。”

  亚英道:“一位小姐就这样横行,这国家的前途还说什么?凭你怎么说,一滴汽油一滴血,还是有人把汽油当长江里的水使。说到这里,我们也就该惭愧,我们凭着什么功绩,可以坐这小车子下乡呢。”

  青萍竟忘了区老先生在座,将手轻轻的在亚英腿上拍了一下,笑着把嘴向前面司机座上一努。亚英会意,也就不说了。可是在两三秒钟之后,他回忆到黄小姐在自己腿上拍着的时候,却让人有一种舒适,一种微妙不可言喻的感觉,便低声笑道:“我明白。”

  他觉得这“明白”两字,含有双关的意思,说着的时候,很快的向黄小姐看了一眼。她倒没有说什么,只是微微一笑。亚英觉得今天的遭遇真是意外的幸运,既有这样好的小汽车可坐,而且还有漂亮的黄小姐同车,心里头那番愉快,时时的在脸上呈现出来。

  汽车继续向前疾驶,过了二十多分钟,速度才渐渐减慢。这里正是一个“之”字路形,弯弯曲曲的围着一个山坡绕。老远的看到隔一道路环的路途中间,站了一大群人。老太爷呀了一声道:“有车子出险了。”

  大家随了向前看去,自己的车子也就停在路边。这位司机是一个好热闹的青年,他已开了车门,跳下车去看热闹。大家看时,这路边靠山坡有两部车子,一部是大客车,车头撞了个粉碎,车身半倒着,压在山坡的斜石壁上,另一部是流线型的米色小座车,车头碰烂了半边,一只车轮子落进了公路边的流水沟,车尾高高举起,满地都是碎玻璃片。一个穿黄皮茄克的人,头上戴了青呢鸭舌帽,左手臂流着血,将白绸手帕子包了。他斜靠了山坡,坐在深草上,横瞪了眼睛,望着那群人道:“赔我们一百万也不行,我们这车子如今在仰光都买不到,是我们主人在美国定做的,我身上受的明伤不算,暗伤不知道碰在哪里。我是一个独子,家里有七十岁的老娘,若要丧了我的性命,我们这本帐不好算。”

  他这样的说着,没有人敢回他的话。看那样子,是开小座车的司机了。

  这一大群人中有的穿长衣,有的穿西服,都相当的漂亮。那大车上有公司公用车字样,想必这班人都是公司里的高级职员。有两个受着重伤的人,周身是血渍,头面上包扎了布片,躺I在路边深草里,这时就有一位穿西装的走向车边来,对老太爷道:“我们撞车了,还有两个同事,一个司机受着重伤,可不可以请你带我一截路,让我到前面车站上去打个电话?”

  老太爷便开了车门让他进来,挤坐在一角里,这车上的司机,看到这是惹是非之地,没有敢说一字,上车就开走了。

  老太爷等车子走了一截路,问道:“你们这两部车子,都是车头上碰坏了,是顶头相撞吗?”

  那人叹了一口气道:“可不就是。我们车子下坡,又是大车不容易让路,恰好又在一个急转弯上,要让也不可能。这部小车子可像动物园里出来的野兽一般,横冲直撞的奔上山来。向我们撞个正着。所幸我们这车子靠里,若是靠外的话,车子撞下坡去,我们这一车子人全完了。”

  老太爷道:“那么,不是你们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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