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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亚英道:“上次你到渔洞溪去,你没有受着那李狗子招待吗?你当然不会忘了这个人。”

  亚雄道:“一个在南京拖黄包车的人,如今当了公司的经理,我当然不会忘了他。这与我们这位老上司有什么关系?”说话时茶房将一只赛银框子的纸壳菜单子,交给了亚英。亚英看了一看,递了过来。亚雄一摆手道:“我不用看,照你那样子给我来一份,就是了。”

  茶房拿着菜牌子去了。亚雄叹了一口气道:“世人就是这样势利,他看到你穿西装,我穿旧蓝布大褂,他送咖啡来,是先给你,拿菜单子来,也是先交给你。他瞧我这样子,就不配到这里来吃西餐。现时重庆,有这样一个作风,只要这个人穿一身漂亮的西服,不论他是干什么的,更不会论蓟他的出身如何,品格如何,便觉得总是可以看得上眼的一个人。有话愿和他说,有事情也愿意和他合作,有钱也……”

  亚英笑着连连的摇了几下手,低声道:“这里这么许多人,你发牢骚做什么!”

  亚雄向四座看了一看,笑道:“那么,你是由李狗子的介绍认识这梁先生的了。”

  亚英点了点头,只是微笑着。

  这时茶房已经开始向这里送着刀叉菜盘,兄弟两人约莫吃到两道菜,一阵很重的脚步,走到面前,有人操着很重浊的苏北口音,笑道:“来缓了一步,来缓了一步,真是对不起!”

  亚雄抬头看时,一个穿厚呢大衣的大个子,手上拿着青呢帽子,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金壳子表看了一看,笑道:“总算我还没有过时间。”他看到了亚雄,“呵”了一声道:“大先生,也在这里,好极了。”

  亚雄认出他来了,正是刚才所说的李狗子,便站起来笑道:“原来是李经理,我们刚才还提你呢!”

  亚英笑道:“这是梁经理留下的钱会东请客的,我借花献佛,就请你加入我们这个座位,好不好?”

  李狗子还没有答话,这里一个穿白布罩衫的茶房,老远的就放下一张笑脸,走到李狗子面前,弯着腰点了点头道:“李经理,就在这里坐吗?”

  他道:“不,那边座位上,我还有几位客人。”

  他说话时,看区氏兄弟桌上虽摆着菜,却还没有饮料,便回过头来笑着低声道:“这是熟人,你倒两杯白兰地来。”

  茶房笑着,没有作声。李狗子笑道:“你装什么傻!用玻璃杯子装着,若有‘警报’,把汽水橘子水冲下去就是。你再拿两瓶橘子水来,这个归我算,不要梁经理会东。他请人吃,我就请人喝。”说着,向那茶房望了一眼道:“懂得没有?拿汽水橘子水来!”

  又低声道:“放心,不会有‘警报’!”

  茶房点着头去了。

  李狗子拍了亚英的肩膀道;“我先到那里去,坐一会儿再来谈。”说着,又向亚雄点了点头,匆匆的走了。茶房果然依了李狗子的话,拿了两瓶橘子水,两只大玻璃杯来。这杯子底层,有一层深橙色的液体,不必喝,已有一股浓厚的酒味,送到鼻子里来。他将两只橘子水瓶的盖塞子,都用夹子拨开了,将瓶子放在二人手边,悄悄笑道:“请预备好了,随时倒下杯子去。不是熟人,我们是不买那杯子里的红茶的。”说毕,还对二人作个会心的微笑,然后才走去。

  亚雄道:“他们是在这里取乐呢,还是应酬?”

  亚英道:“作国难商人,取乐就是应酬,应酬就是取乐。”亚雄用叉子叉住一小块炸猪排,蘸了盘子里的蕃茄酱,正待向口里送着,听了这话,未免迟延了一下,睁眼望着他道:“这是什么意思?”

  亚英笑道:“你吃着炸猪排,好吃不好吃呢?”

  亚雄将叉子举了一举,笑道:“你又要笑我说漏底的话了。我总有两年没吃过西餐,今日难得尝上一回,怎么能说不好吃的话。”

  亚英道:“假如你天天吃西餐,你觉得是西餐好吃呢?还是中国饭好吃呢!”

  亚雄笑道:“虽然偶尔尝一回西餐,口味还不算坏,但是天天吃这玩意,恐怕不适合于中国人的胃口吧。”

  亚英笑道:“你这个答复就很对了。天天吃西餐,岂有不腻之理?他们每日到这里来,鬼混一阵,其实不吃什么,另外到川菜、苏菜、粤菜馆子里去足吃足喝。到这里来,只是应酬而已。可是中国菜馆子里,不是一样应酬吗?但没有这样欧化,也没有这样方便,更没有这里快活。这里是个大敞厅,所有干着国难生意经的人,容易碰头。遇到人多,可以吃上十客八客西餐。遇到人少,喝一点真正的咖啡,或威士忌苏打都可以。不像进中餐馆子,非吃饭不可。而且这里有摩登女性,有一班专找暴发户的小姐,在这里进进出出。他们也可以谈谈那种不正常的恋爱,有了这些原故,所以说他们在这里也是取乐,也是应酬了。”

  亚雄端起大玻璃杯喝了一口,笑道:“这就是和普通商人上茶馆讲盘子的情形一样了。然而所谓吃一碗沱茶,那个价目,和这就有分别了。拿普通商人吃沱茶的事来比,就可见国难商人的身份是怎样的高。他们每日在这种大餐馆里鬼混,一个月总要花上万吧?”

  亚英笑道:“你真够外行。他们是为了生意,所以必须在这个地方,一次就可以花好几万。”

  亚雄道:“那怎么花得了?”

  亚英端起玻璃杯来喝了一口,微微的笑着。

  就在这个时候,只见那李狗子匆匆忙忙的跑来了,脸上带了几分笑容,弯了腰,伸着头低声向亚英道:“就在这里开一张支票。”

  这句话首先教亚雄吃上一惊。记得在南京的时候,他拿着新的十元钞票,还要请教人,问问是哪家银行的,更不用问他什么是支票了。如今是居然会开支票了。其实李狗子是无日不开支票的,他并没有理会到有人对他这行为感到奇怪。他挤着和亚英坐下,在西装袋里先掏出一本支票簿子来,然后又在小口袋上拔起一支自来水笔,伏在桌上写了一个五万元的数目,然后在户头名下签了“李福记”三个字,再由身上摸出一个图章盒子,取了一方小牙章,在名字下盖上了印鉴。看他的字虽写得很不好,然而也笔画清楚,至少他把支票上这几个字已写得很纯熟了。

  亚雄不免注意着李狗子的态度,李狗子偶然一抬头,却误会了亚雄的意思,因笑道:“大先生觉得这数目不小吗?这一种事是难说的。有时候两三倍这样的数目还不够,生意人有生意人的打算。有道是暗中去,明中来。”

  亚雄知道这话是江南人劝人作慈善事业的言语,便道;“你倒是大手笔,这是向哪个大机关捐上这样一笔钱?”

  李狗子笑道:“捐钱?哪里有这样大的事,要我捐五万。上次飞机募捐,我也只捐了五十元。”他一面说话,一面将自来水笔、图章盒、支票簿子陆续的向身上收着,笑道:“我还要到那边去坐坐,也好把这件事办完。二位在这里再坐一会,我还有事要请教呢!”说着在身上掏出一只银制的纸烟盒子,打开来,将支票收在里面,手里捏着盒子,笑嘻嘻的走了。

  亚雄问道:“他真有钱,带了支票簿子在外面跑,一提笔就是五万。我看他写着五万元的数目,一点也不动声色,分明是满不在乎。”

  亚英道:“作生意的人,在要下本钱的时候,五百万,五千万,也是大大方方的拿出来,动什么声色。作生意怕下本钱,那还能发财吗?”

  亚雄道:“可是听他那话,暗中去,明中来,并非是下本钱呀!”

  亚英低声道:“这就是所谓‘开包袱’了。不是直接下本钱,也不是间接下本钱。”

  亚雄道:“什么叫‘开包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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