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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到了次日,用过早点,西门德和亚杰先渡过江,赶上了班车,午饭前就到了区家。区老先生见他又来了,心想:这位博士,怎么老是追着我要作贩汽车的生意?这次来,我要老实和他说明,自己不便和虞老先生谈这件事,最好是另找路径,免得耽误了机会。如此想着,他就静等博士开口。

  西门德和老先生坐在堂屋里,从皮包里取出两支雪茄,宾主各吸一支,然后斜躺在布椅上,啧了一口烟道:“老先生,我快要戒烟了。”

  老太爷笑道:“博士现在的境遇,不至于雪茄都吸不起吧?”

  西门德道:“我之要戒烟,不是为了经济问题,也可以说是为了经济问题。”

  老太爷笑道:“这话怎样解释?”

  西门德突然身子一挺,望了望老太爷道:“老前辈,你以为一个教书匠,就这样鸡鸣而起,孳孳为利以终其身吗?我现在要作另一番打算了。”

  老太爷见他如此兴奋,便笑道:“若是有什么伟大的计划,我倒愿闻其详。”

  西门德于是打开了皮包,取出一份计划书,两手捧给老太爷,笑道:“老先生,我觉得你看了之后,非签名加入赞成之列不可。”

  老太爷见那稿纸是作四折叠着的,封面上写了一行字,是“设立工读学校意见书”,不由得“哦”了一声道:“原来是这样一件事!我请问你,哪来的这样一笔经费?”说完,将计划书放在大腿上,用手按着,昂头向博士望望。西门德道:“不但‘经费’两字,而且‘经费’两字上面,应该加上大大,两个字。”

  区老太爷道:“那就更难了帕自然现在说是工读学校,是一种救济性质,除了钱之外,恐怕政治方面也要人帮忙。”

  西门德道:“这一切我都写在计划书里了。”

  区老太爷对此事,更感到兴趣,便展开计划书来看。翻到第四五条计划时,已写到了经费问题,那里第一个办法就是创办人除了要去南洋一带,向暴发富商劝募外,并拟自去经商,将所有利益,全部移作学校经费。老先生不向下看,又把手按了计划书,向博士脸上望了望笑道:“博士,你自己也打算经商?”

  西门德笑道:“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我只有自己来作个榜样。”

  老太爷笑道:“博士,恐怕你也有博所不及的地方。在昆明、仰光两处运货进出,这里有许多学问,是你所不曾学到的,你怎么走得通!”

  西门德笑道:“老先生,这我就不请教你而请教令郎了。昨天三世兄到我那里去,我和他说了两三小时,他对于我这事,完成赞同,而且愿意帮我一个大忙。”

  老太爷道:“他愿帮你一个大忙?他有什么法子帮你的大忙?”

  西门德笑道:“老先生,你且把我的计划书从容的看去,然后再讨论整个计划。”

  老太爷就依了他的话,把这份计划书看完,然后把它交还了博士,点点头道:“果然,我要站在赞成之列。你说的学校本身,自给自足,不但在抗战期间,就是战前,我就是这样计划着的。你说,打算自己经商,打算经营哪一种贸易呢?”

  西门德道:“关于这一层,三世兄利我有了详细的研究,已得到一个小小的结论了。”

  老太爷听了此话,向他微笑着,很有几分钟不曾作声。西门德道:“老先生,你不赞成我自己去募款子吗?”

  老太爷又默然的吸了一阵烟,然后问道:“亚杰到博士那里去,没有谈到我不许他再跑了吗?”

  西门德道:“没有呀!老先生为什么不许他再跑了呢?”

  老太爷道:“关于他们这些同行,挥霍无度的事,博士当然也有所闻。然而我还以为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必是传说的人过甚其辞。可是亚杰回来之后,我才晓得他们浪费金钱的情况,人家还梦想不到。这民国三十年的钱,虽没有二十七八年值钱,但到了一用成千,究竟是吓人的。而他们听一回歌女,一点戏就是三千元。让他们挣了钱,这样来花,就私言,无非是增加罪恶,就公言,也刺激社会物价。我现在已不致没有米下锅,我不愿他目前发一点小小的国难财,把他终身毁了,所以我与其劝说他不要这样胡闹下去,不如釜底抽薪,不让他去发这国难财!”

  西门德将手一拍大腿道:“到底是老先生有这种卓见。这种发国难财的事,实在不能让青年人去侥幸享受。三世兄之不告诉我,大有道理。他料着我一定也是赞成老先生这主张的。”

  老太爷笑道:“他既知道他走不成,为什么还答应和博士帮忙?”

  西门德道:“大概因为我重重的托了他,他不便扫我的兴致,我倒没有料着老先生有此主张。这么一来,我倒是要另想办法了。跑滇缅路,是个新花样,这没有一个内行引导,那是不行的。”

  老太爷仰坐椅子上静静吸了雪茄,微笑道:“若是博士果有意思和他同行的话,我也只好让他陪博士一趟。”

  西门德这就坐起来,两手互抱了拳头,拱了两拱道:“那我不胜感激之至!这个学校若办得成功的话,皆老先生之赐。”

  他说到这里,便不再提生意经,只是和他商量着学校如何自给自足。区老太爷对办学校,感到兴趣,对办义务学校,尤其感到兴趣,因之和西门德谈下去,并没有对亚杰的行为再加批评。

  经过半日的谈话,区老先生晚间请博士吃饭,又把那虞老先生约来作陪,不用博士说什么,老太爷早把他自筹经费要办工读学校的话,代为告诉了。虞老先生在饭桌上听了,十分高兴,将面前放的酒杯,高高举起,向对坐的博士敬着酒道:“这份毅力,兄弟十分佩服!我们对喝一杯!”

  西门德笑着端起酒杯来,高举过了额头,从手底下望了虞老先生道:“当勉力奉陪一杯!”说完,拿起酒杯子一饮而尽,喝得刷的一声响,翻过杯子来,向虞老先生照了照杯。虞老先生笑着,也把酒喝干了,向他望了望笑道:“博士既有这个计划,为什么不和我提一提?我们这年老无用的人,别的不能做,关于这一类社会事业,总还乐于尽力。”

  西门德道:“像虞老先生这样年高德劭的人,来到我们学校作董事,那是再好没有的事了。只是交浅言深,不敢贸然相请。”

  区老太爷向虞老先生笑道:“那么,我来介绍一下,就请虞先生作个发起人吧!”

  虞老先生听了,还没有答复,西门德放下筷子,突然站了起来,两手又一抱拳头,笑道:若以办义务教育而论,老先生是决不会推辞的,只是由我来作创办人,却不敢说能否得着老先生的信任?“虞老先生道:言重,言重!请坐,请坐!”

  西门德坐了下来,且不继续请虞老先生当董事,手扶了酒杯待要举着要喝,却又放了下来,然后昂了头叹口气道:“其实这样的事,真不应当今日今时,由不才来提倡,现在知识分子,自顾不遑,而又决不肯放松子女们的教育。公立学校,虽然是打开门来让人进去,然而这学费一关,就不容易闯过。即以我们的朋友而论,就有许多人为子女教育费而而发愁的。所以这种工读学校,自给自足的教育办法,有推行之必要。当然,一个学校,不足以容纳多少人。但是只要办得好的话,我们不妨拿一点成绩去引起社会上的兴趣,让人家三个五个跟着我们办下去。这样纯粹尽义务的教育,和那开学店的学校,恰好两样,越办得有声色,越要多多筹款,而完全靠人捐款,又太没有把握。因之仔细想了一想,只有自己去作生意,反正是赚来的钱,便是全部都拿出来办学校,对自己也没有什么损失。”

  区老太爷被他这几句话引得格外兴奋起来,端起酒杯来,缓缓将酒喝下去,然后将酒杯放下,按了一按,向虞老先生点了个头道:“我们念书的人,作起事来,真会有这一股子傻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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