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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西门德在抽屉中取出一支雪茄,点着火吸上了,架腿坐在围椅上,微笑道:“我难道不知道这一万五千元是不足希奇的事?可是这在教育界看来,依然是一桩可惊的数字。刘校长在两个礼拜以前,就写了信来,要我到教育系去教心理学。他信上说,正式薪水和米贴每月可拿到二千元,他再和我找两点钟课兼,又可凑上数百元。每学期可以有一万五千元的收入。他虽然是好意,这个数目教我看起来,还不如我们转兜一笔纸烟生意,一个星期就有了。这样一想,我简直没有劲回他的信。一天拖延一天,我就把这事忘了。昨天晚上,我一个人在灯下看书,想起了这事,在友谊上说,应当回人家一封信,又怕一混又忘了,所以今天早上起来,没有作第二件事,立刻就来回这封信。不想你回来得这样早,又给我打上一个岔。”说着把雪茄放在烟灰碟上,拿起砚台沿上放的笔来,笑道:“不要和我说话,让我把这封信写完。”

  西门太太道:“先让我把这消息告诉你,昨晚上我会到虞老先生了。今天上午,他在城里不走,约你到虞先生办事处去会面。”

  西门德正伸了笔尖到砚池里去蘸墨,昕了这话不由得将笔放了下来,望着她问道:“你约的是几点钟?”

  西门太太道:“他说在今天上午,无论什么时候,都不离开那办事处。”

  西门德看看桌上摆的那架小钟,已是九点钟,于是凝神想了一想,以一点钟的工夫渡江和走路,到办事处就是十点钟了,便将毛笔套起来,砚池盖好。西门太太笑道:“你不回复刘校长那封信了?”

  西门德将未写完的信纸和已写完的信纸,一齐送到抽屉里去,然后关上。笑道:“反正不忙,今天下午再把这封信写好吧。”

  西门太太笑道:“你不是不要我打岔,好把这封信写起来吗?”

  西门德道:“谈入本题吧!你和虞老先生谈了一点情形没有?”

  西门太太道:“好容易在戏馆子里捉住一个机会,请区老先生介绍过了。哪里有工夫谈生意经?我这样子作,二奶奶就在笑我了。一个作太太的。能够初次和人家见面,就谈起商业来吗?那位老先生一脸的道学样子,就是你今天去见他,也要看情形,不能走去就淡生意。”

  西门德和太太谈着话,已把大衣穿好,手上拿了手杖和帽子,走到房门口,笑道:“这还用得着你打招呼吗?区老先生是不是和他住在一处?”

  西门太太道:“我没问。你最好请请客。”

  西门德帽子放在头上,早已将手杖戳着楼板,近一响,远一响,人走远了。西门太太退到栏杆边来,见她先生已出了大门,便自言自语的笑道:“世事真是变了,我们这位博士,钻钱眼的精神,比研究心理学还要来得努力。”

  西门德出了大门,果是头也不回,一直赶到江边。这次轮渡趸船上,比较人少,他在前舱,从从容容的,找到一个位子坐下。

  今天有个新发现,见这里有个贩卖橘柑的小贩,有点和其他小贩不同。那人身上穿了一套青布袄裤,虽也补绽了几处,却是干干净净的,鼻子上架了一副黑玻璃眼镜,一顶鸭舌帽子,又戴得特别低,那遮阳片,直掩到眼镜上,挡住了半截脸,西门德觉着这个人是故意掩藏了他的面目,分明是一种有意的做作。他这样想了,越发不断的向那小贩打量。

  那人正也怕人打量,西门德这样望着,他就避开了。

  不多一会,有一个穿短衣的胖子,匆匆走了来,在舱外面叫道:“小李,你今天记着,两天没有交钱了,今天不交,就是三天。这样推下去,我们又要再结一回帐了!”

  西门德顺了声音看去,那说话的人穿了一套工人单褂裤,小口袋上拖出一串银表链子,手指上夹了大半支香烟,脸上红红的,塌鼻梁,小眼睛,越是让这面部成了一个柿子形。只是在两道吊角眉之下,又觉得他在这脸上,划下了一道能强迫人的勇气。

  那小贩很说谦和的迎上去两步,笑着答道:“严老板,你放心,无论如何,今天晚上,我会给你送钱去。不骗你,我病了两天,今天是初上这个码头作生意。”

  那人将夹了纸烟的手指,指着他道:“你今天晚上,若再不送钱来,我也有我的办法!”

  他说话时,沉下了脸腮上两块肥肉,和那两道吊角眉,背道而驰,正是紧张了这张脸,更不受看。那个小贩道:“我说话,一定算数,在这个码头上作生意,敢得罪你老板吗?”

  那胖子哼了一声道:“有什么得罪不得罪,杀人抵命,欠债还钱,你欠我的债,你就当还我的钱,别的闲话少说。晚上我们见!”说着他举起了拳头在鼻子旁边向外作两个捶击的姿势,然后走了。那小贩呆呆在舱里站着,望了那人遥遥走去,伸着脖子叹了一口气。

  西门德坐在一边,看出了神,越看他越像是熟人,便喊了一声买橘柑,向他点了两点头。那小贩眼镜遮不下全脸,透着有点难为情的样子,只好走了过来。到了面前,西门德看到他肌肉有些颤动,脸上的面色,泛着苍白,分明是要哭,可是他,还是露着牙齿笑了。他鞠着躬,低声叫了一声“老师”。西门德道:“哦!你果然是李大成,你不念书了!”

  李大成道:“老师,我没脸见你,你一上趸船,我就看见你了。可是……船来了,老师请过江吧。”说着他扭身要走。

  西门德一把抓住他橘柑篮子道:“别走,我要和你说几句话。”

  这时来的渡轮,靠了趸船,等船的人,一阵拥挤,纷纷向船口挤去。西门德依然抓住了橘柑篮子,等舱里人全上渡轮了,西门德见这舱里无人,才低声问道:“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你令尊现在……”

  李大成将篮子放在舱板上,一手托着黑色眼镜,一手揉着眼睛,很凄惨的答道:“他……过世了。”

  西门德道:“他是到四川来了,才去世的吗?”

  李大成道:“到四川来了两年多才去世的。老师,你想我父亲才只有我一个儿子,家乡沦陷了,孤儿寡母,无依无靠,我怎么还有钱念书!”

  西门德道:“你父亲死了,机关里总可以给点抚恤费。”

  李大成惨笑了一笑道:“老师,你以为拿了抚恤费,我们可以吃一辈子!不瞒你说,我父亲的棺材钱,还是同乡募化的。我父亲死的时候,倒是清醒白醒的。他说,早晓得要死,不如死在前方,丢下三个人在前方讨饭,也离家乡近些!”

  西门德道:“丢下三个人,还有一个什么人呢?”

  李大成弯下腰去,检理着篮子里的橘柑,低声答道:“还有一个妹妹。”

  西门德道:“那我明白了,你是为了家里还有两口人的生活,不能不出来作买卖。”

  李大成蹲在舱板上,轻微的“哼”了一声。

  西门德道:“那也难怪。你一个人作小生意,除了自己,还要供养一大一小,怎么不负债!刚才那个人和你要钱,你借了他多少债?”

  李大成道:“哪有好多钱,一千五百元罢了,只够现在阔人吃顿饭的钱。这一千五百元,还是分期还款。每天还三十元,三个月连本带利,一齐还清。”

  西门德道:“三三得九,三九两千七,他这放债的人,岂不是对本对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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