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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二奶奶笑着清大家用些点心,答道:“提起这一套茶点瓷器,是个笑话。战前我在上海托人到江西去买瓷器,到了上海,我一次也没用,就到香港去了。来来去去,少不得又带到了香港。上次我回重庆来,听说这里少有好的瓷器,又把它带了来。”

  亚男忍不住问道:“这也是由飞机上飞来的?”

  二奶奶在碟子里抓了一把香港带来的糖果,塞到她手上,笑道:“和这东西一样,飞来的。我们五爷常指了这些碟子说,是出洋留学回来的国货,打算雾季过了,把他们疏散下乡呢!”

  亚男两手接了糖果,情不自禁的叹上一口气,重重的咳了一声。

  区亚男是个天真尚在的女孩子,看着足以惊异的事,就要表示着她的惊异。温二奶奶说干果碟子都是飞机飞来的,比之那些想坐飞机都坐不到的人,这样说来,有钱的人是太便利了。二奶奶坐在她对面,看到她那脸色,怎不知道她用意所在?便笑道:“说到物品由航空运来,好像就是一桩稀奇的事。其实你在重庆街上走两个圈子,可以看到由香港飞来,的东西就多了。昨天我在一家摩登的咖啡馆里吃西餐。据他们的茶房说,不但罐头食物是由香港飞来的,连刀叉和一些用的小器具,也是由香港来的。飞机尽管有人坐不上,可是坐飞机来往的人,有几个是为了公事?无关抗建的物品,有什么不可以载运的?”

  二小姐道:“航空公司作的是买卖。我们拿钱买票,就可以坐飞机。飞机一定要让抗战有关的人来坐,哪里有许多客人买票?公司来来去去,放着空飞机飞,那要蚀光老本了。”

  亚男听了这主客之间的话,显然是没有了自己说话的余地,只好微笑。

  大家说着话,电灯亮了。西门太太这时觉得应当谦虚一下,便向二奶奶道:“天色晚了,我还要过江到南岸去,先告辞了。”

  温二奶奶笑道:“我们虽是初次相见,可是我留西门太太便饭,也是顺水人情,只添一双筷子,并不费事。既然不费事,这个顺水人情倒是诚意的。西门太太为什么不肯赏这个面子呢?”

  西门太太笑道:“我家里住在南岸,晚上回去,比较费事。”

  二奶奶笑道:“论起重庆情形来,也许我知道得比各位要多一点。到了冬季,江窄了,住南岸的人,再晚些也可以坐到渡船回家。要不然,益发在舍下委屈一晚。”

  二小姐听说,兴致也来了,倒反代二奶奶留客。

  她笑道:“既然到乡下也去委屈住了几天,温公馆这样好的房子,就更可以委屈你了。明天早晨,让亚男送你回去,对博士说明经过情形就是。”

  西门太太红了脸笑道:“他倒是不干涉我,我这回去见区老太爷,是有点要紧的事奉托他,他一定等着我的回信。”

  二小姐笑道:“你所要办的事,我知道罗!”说着,向二奶奶把嘴一努,笑道:“真有事办不通的,让她对五爷说一声,保证可以成功。要不然,你来和我们合伙作渝港两地的进出口,也是一样可以挣钱。我告诉你一个消息,五爷最近作了一笔买卖,只两三个礼拜,就挣了五百多万。你有意作生意,不才如我,多少总可以帮点忙,你何必时时刻刻把博士的命令放在心里呢?”

  她说到得意的时候,眉飞色舞,伸了巴掌轻轻的拍着胸。

  那二奶奶等她把这篇话一口气说完了,才笑道:“最近五爷搭股作了一笔生意,是有这事,可是他不过占其间十分之一二罢了。我们家里这分开支,说起来你三位不信,除了香港不算,重庆成都两处,城里乡下,每月总要四五十万,若不作两笔生意,这个家怎么维持?”

  西门太太听了这话,心里暗想,西门德总说陆先生会花钱,每月要花几十万,他还是一个财主,嫖赌吃喝,湖海结交,也许要用这么些个。可是现在二奶奶说,她的家用,每月就要四五十万,难道她家用钱,还会赛过陆家不成?心里这样一转念,立刻也就有了她的新计划,便向二奶奶道:“二小姐是随话答话。我家那位先生,是个书呆子,哪里懂得什么进出口?只因他看到别的朋友作生意,有了办法,他也就跟着想作生意买卖。要让书呆子赚了钱,那就人人会作生意了。”

  二奶奶笑道:“那也不尽然。若是运气好,碰到机会,一样的会发财。我就告诉你们一个书呆子发财的事,算是我们一个远亲,在抗战这年,大学毕了业,原来也算青年一番热心,见入川的朋友,多为了住房子发生困难,就在郊外把自己的地皮划出了一块,打算建筑一座新村,供给大家住,他老太爷是个土木工程家,说要盖房子,就当自己采办材料,对瓦木匠包工不包料,这样才比较踏实一些。这样计划了,也只仅仅筹备了六七千元,买些木料五金玻璃之类,瓦木匠找好了,图样也画好了,就要动工。不想这冬天,老太爷一病不起。到了第二年夏季,又赶上轰炸。这位青年远亲,就把盖屋的计划中止了。到了冬季,他上昆明去一趟。”

  这是二十八年的事。二十九年回到重庆,工料涨了十几倍,他是个书生,没有力量再照原来计划盖房,只把原买的二三千元木料卖出去,以免霉烂,可就是这样,他已挣了好几万元了。他手上有点活钱,家里又可以收几担租谷,便没有作什么事,陪了孀母乡居,自己弄点地,研究园艺,闲着就看看家传的几箱书。再为着原来是学农业的,曾有人约他去教书,他因为当不了教授,没有去,越发把城里所有的木器家具,完全搬下了乡,表示坚决乡居。他老太爷手上买的一批五金材料,有玻璃七八箱,洋钉十几桶,电灯电线四五大箱,一齐也搬下乡。当时本来想卖掉,因正赶上轰炸期,找不到囤货的主顾,他乡里的家,好在是在江边,他便用木船全搬了回去。东西放在楼上,没有理会它,自己正在研究四川能否种热带植物,如香蕉椰子之类,也忘了打听市价,就是这样拖到现在。最近有人想起了他藏有大批五金材料,劝他出让,他这才开始打听价钱,打听之下,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原来他估计材料价值,他快成百万富翁了。

  二小姐笑道:“真有这等事,这可成了鼓儿词了。”

  亚男笑道:“你是少见多怪,在大后方,睡在家里发大财的人多着呢。就说我们屋后那一片山场吧,是紧邻着一家作官的别墅的,当大旱那一年,穷百姓痛哭流涕,向那官磕头,要把山地卖给他,请他随便给几个钱度命。他却情不过,几百块钱买一座山头,买了十几座山头,算作一番好事。到如今,那里成了疏建区,又邻近公路。不用谈山下地皮值钱多少了,就是那山上的树木,也要值几十万。那个作官的躺在家里几年,就发了不可估计的财,连搬洋钉子的工夫,都没有烦劳一下呢。有人说,那官拾了便宜,他倒说好心自有好报,落得他夸嘴。”

  二小姐笑道:“这些新闻,我在香港也是听到过的。只是将信将疑。但是信的成分,还是占多数。若是不相信,我也不会坐着飞机到重庆来了。”

  二奶奶道:“是呵!关于作生意的事,我也想和你谈谈,来合一回伙,你当在我们这里暂住两天,以便取得联络。”

  二小姐笑道:“你这个商界巨子的二奶奶,还要和我合伙吗?”

  二奶奶移到她身边那张沙发椅上坐着,将手拍了二小姐的大腿,低声笑道:“我是真话,五爷作五爷的生意,我作我的生意,我是不公开的挣几个钱,作个赌本也是好的。”说着嗤的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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