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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老太太笑道:“说到这一层,我告诉你一件笑话,亚杰来信,说是有人写信托他带东西的,也有人当面托他带东西的,还有绕了弯子请出熟人来托他带的,若一齐全办到,也许有半吨重。他开的车子,可是人家的,有什么法子夹带这些东西呢?因为他这样说了,我们也就不希望带这样带那样,反正他回来的时候,不会空着两手的。”

  西门太太和老太太对面坐着,手里捧了一个玻璃茶杯,举着待喝不喝的,眼光可射在她母女两人身上。听到这里,放下茶杯,身子微微向前一伸,笑道:“这就是我们那位博士说的话对了。他现在也知道一点运输情形,他说在这里要想发财,必须开者有其车。你们亚杰,若是能开着一辆自己的车子,这就发了财了。”

  亚男笑道:“你倒说的那样容易,你没有打听打听,现在一辆卡车要值多少钱!我们要是有钱置辆车,把那钱到荒僻县区去垦荒务农去,合了我们老太爷的理想,倒是个一劳永逸之计。”

  西门太太笑道:“一辆车值多少钱?我怎么不知道?不就是至少十来万,至多二三十万吗?你不要看到价钱大,开车子的人,自己买车子的还真是不少。他们开车的人,哪里又有这许多钱,还不是在运输上变戏法吗?”

  老太太笑道:“虽然人家都说司机发财,究竟钱上了二三十万,拿出来不会那样十分容易。亚杰是刚刚搭上这条路,更不必作这份梦想了。”

  西门太太道:“那倒不尽然。有办法的人,终究有办法。”

  于是她将西门德告诉她买车子的故事,又转述了一番。亚男笑道:“虽然这个办法不是难做的事,可是哪里有那样愚蠢而又多钱的主顾,和我们来订车子呢。”

  西门太太正要告诉有这么个愚蠢而又多钱的人,可是区家老太爷回来了。他已得了消息,知道西门太太来了,进门就捧了手杖拱揖,笑道:“我们竟是一搬家,就未曾见面。西门太太发福了。”

  她笑道:“根本我就不愿胖,这个日子长胖了,人家还疑心不知发了什么国难财,吃着什么特效补药呢。”

  老太爷笑道:“博士自然不会发国难财,不过这几个月以来,收入情形应该是比以前好多了吧?”

  西门太太道:“那瞒不了老太爷,还不是朋友大家帮忙吗?将来还要请老太爷帮忙呢!”

  她见老太爷进屋来,早就起身相迎。原来她除了那只大布包袱,包着大批礼物之外,手里还提着一只手皮包的。于是把手皮包放在桌上,立刻打了开来,取出一小盒雪茄来,笑道:“这可不是外国货,是朋友从成都带了来的,请你老人家尝尝。”

  老太爷笑了接着,连说“谢谢”。因道:“博士上次来,分给我们的雪茄烟,我还没有舍得吃呢!西门太太倒又送我这样多烟,不留着博士自己吸!”

  西门太太笑道:“他的朋友怎么把烟送他来呢?他就不应当也分送一点给最要好的老朋友吗?”

  亚男在一边听得,心想朋友罢了,还要加上“最要好”和“老”字,这位太太,今天是客气得有点过分,她必定打了什么主意来了。父亲是个敦厚君子,可别为了情面,胡乱答应她的要求。这么一想,等西门太太和老太太到屋子四周参观去了,就悄悄的通知了老太爷。老太爷不但不介意,反而哈哈大笑起来。亚男觉得她的观察是很正确的,竟没有想到父亲为了这事大笑,不免呆呆的向他望着。老太爷这才笑道:“你想,我们也不过刚刚吃了两天饱饭,人家哪就至于向我们头上来打主意?他夫妻都是富于神经质的人,有时过于兴奋。你这样去看,就没有什么错误了。”

  亚男再要说什么,老太太又陪着西门太太来了。她想着父亲说的也是,自己家里并没有什么够得上人家打算的,也不必过于小心,且看这位来宾有什么动作。

  当日晚饭以后,乡下无事,大家又不免围着堂屋里一盏菜油灯光,喝茶吸烟,说着闲话。西门太太也是急于要知道区老太爷是什么态度,谈着谈着,又谈到司机发财的问题上了。老太爷点了一支土雪茄,衔在口角里,微靠了竹椅子背坐着,透着很舒适的样子,喷了一口烟,然后笑道:“在抗战期间,我们能过着这样的生活,已经很可满意了。因之我写信给亚杰,发财固然是人人有这一个想头,但我劝他究竟是读书的人,不可作丧德的事。”

  西门太太坐在他对面椅上,正是全副精神注意听着,看他怎样答复,听了这话,便摇着手笑道:“这里面有什么丧德的事?”

  老太爷敲了两敲烟灰,叹了一口气道:“西门太太,你是没有到公路上去兜过几个圈子。若是你也走公路,你自然会知道许多。你看公路上那许多丢在车棚里的坏车子,你以为完全是它机件自己坏了吗?我举两个例,譬如有些司机,要揩油,无论你管头怎样精确的计算,一加仑汽油走多少公里,他有法子把汽油节省下来,以便归他所有。最显明的办法,就是汽车下坡的时候,把油箱紧紧闭住,让车轮子自己去淌着。一天下多少次坡,他就可以节省多少次汽油。汽车到了站头,照公里报销汽油,公家明明白白的并不吃亏。可是在暗中,汽车老是不用油下坡,机件硬碰硬,擦损坏的程度就逐日加重了。这还是逐渐消耗的。更有一种割肉喂虎的作法,那就太狠。譬如有一辆商车,损坏一项机器,在公路上抛锚了。

  那司机看到有公司车子经过,就大声喊着,短了一点东西,让给我吧,我们出三千块。这当然是个譬喻,其实出七千八千的有,出一万两万的也有。这样的喊着,当然不理会的多,正在走路,谁肯断了自己的腿去接上人家的腿?可是钱财动人心,真肯这样做的,也未尝没有。于是这种司机,就停下车子问着,短了什么?然后看物说价,价钱讲好了,那边将钱拿过来,这边将车子上的好零件拆下来,交了过去。为了这好车子容易交代起见,把那坏零件白送给卖主。于是坏车子配上好零件,开起走了,好车子接上坏零件,可停在公路上等候救济。商车运的商货,甚至就是太太们用的口红香粉之类,自急于赶到站头。好去换钱。那辆公车呢,本就是装着别人的东西,与开车人无干,车子摆在公路上三两个星期,那也没有关系。他零件所卖的钱,足够两三星期花的。碰巧救济车子在数小时后就来了,拖到了修理厂,公家自会拿出更多的钱来配上他所卖掉的那部分零件。车子坏了事小,那车子上所运的货物,岂不误了卯期?所以我说这事就有些丧德。”

  西门太太道:“真有这样的事吗?”

  老太爷道:“我也是在小茶馆子里听来的话。既有人传说,当然总也有这种事发生过。一个人作好人不易,学坏人却只要你愿意。所以我写信给亚杰,总希望他学学好司机。”

  西门太太笑道:“可是要照我们那位博士所说,开者有其车,自己开自己的车子,无论是替公家运东西,或者运自己的东西,他一定爱惜自己的车子上的每一个螺丝钉,就不会有以上的事情发生了。若是亚杰开着他自己所有的车子,这些话还用得着老远的老太爷写信去叮嘱吗?”

  区老太坐在一边,便插嘴道:“他哪里去找这么一辆车子呢?”

  西门太太笑道:“谁的车子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还不是靠人力去赚来的吗?别个能赚,亚杰为什么不能赚呢?”说着她又把西门德讲的故事,重新讲了一遍。老太爷口衔了雪茄,点点头道:“这是可能的。”

  西门太太听了这话,不由得满脸是笑。因向着他问道:“老太爷既然知道是有这些事的,为什么不和亚杰想点法子呢?”

  老太爷笑道:“你看我在这疏建区里藏躲着,哪里有什么法子可想?”

  西门太太道:“我们那位博士晓得老太爷认识的虞家,在运输上大有办法。老太爷可以把这事和他们谈谈。黟老太爷将雪茄在茶几沿上轻轻敲了两下,笑着摇摇头道:知子莫若父,我家亚杰,他没有那样大的手笔,可以在国外买进许多车子来。”

  西门太太见说话更有机会可入了,便起身坐到桌子边一张短凳子上来,更是和老太爷接近一点,笑道:“老太爷若是那样说,我们来合伙作一回生意,好不好呢?老太爷哈哈笑道:合伙作生意,我还是拿货物来合作呢?还是拿钱来合作呢?”

  西门太太笑道:“不开玩笑,不要老太爷拿钱出来合作,也不要老太爷拿货出来合作,现在西门在商界里混混,已经在仰光认识几个作汽车生意的外商,而且打听得现在有人要买十来辆车子,要在重庆交货。假使老太爷能找个运输界里负责任的人,向买主介绍一下,我们就可以亲自到仰光去买了车子送来。车子到了重庆,除了运的货可得着许多运费不算,我们就可以多带两辆车子来。这两辆车子的车价,已经包括在那整批的车价以内,我们将买主的车价拿到手,还了欠帐,不必格外多费一文,车子是我们的了。这两部车子你一我一也赚他几十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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