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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他们父子说话,早惊动了屋子里的人,区老太太迎出屋子来问道:“你兄弟会面子?”

  亚雄一面进屋,一面报告与亚英会面的经过。却见桌子上放了两个白布包袱,已是扯开,又加上另外一只大火腿。亚雄道:“这是哪里来的东西?”

  老太太笑道:“你想不到吧?这是亚杰带来的东西。他本来由海防回到贵阳,要回来的,因为有要紧的买卖,又到柳州去了。你看,每人一双皮鞋。”说着,她掀开白包袱,果然是黄黑一大堆皮鞋。老太太笑道:“真是意外的事,他只去了这样久,就托回重庆的朋友,带回来许多东西。另外还有一千五百块钱。要是知道这样,凭什么我不让他早去当司机!”

  老太爷听到两个因穷出走的儿子,都有了下落,也笑向亚雄道:“这真是那话,穷则变,变则通了。”

  大奶奶见丈夫带了许多东西回来,心里也高兴,将劫火里面抢出来的洗脸盆,舀了一盆水,水中放了一把茶壶,上面盖着手巾,一齐放在旁边竹子茶几上,笑道:“也就因为你不肯变,所以你也总不通。”说着在盆里取出茶壶斟了一杯茶,放在桌上。亚雄洗着脸笑道:“你会觉得意外,我也要变了。”

  老太爷笑道:“我们大概是让穷日子过怕了,见人家挣了几个有限的钱,大家都要变节。”

  亚雄洗了脸,站着喝了那杯茶,笑道:“我要让大家惊异一下子。”

  于是在旅行袋里摸出两听大前门纸烟,放在桌上。老太爷道:“这是你买的?”

  亚雄道:“若是买的,那就不足惊异了。这个倒是我买的。”说着又摸出一瓶酒来,放在桌上笑道:“是敬父亲的。”

  老太爷笑道:“这很好,可是已足让我惊异了。”说着,亚雄将带回来的东西,分交给大奶奶与父母。老太太道:“这花了不少钱了,你哪里来的许多钱?”

  亚雄道:“这当然是贪天之功,以为己力。亚英让我带回来的二百元,差不多让我用光了。”

  区老太爷透着很高兴,并不怪亚雄浪费,将旱烟袋头上那半截土雪茄,架在茶几沿上,擦了火柴,伸手去点着,大大吸了一口浓烟,喷将出来,然后倒捏了旱烟袋,将烟袋嘴子指点了他道:“难道你已经知道家里收入了一千五百元?不然,你兄弟带回来的钱,你不会不带给我看看。”

  亚雄笑道:“家里的事,我怎么会知道?我身上可另有一个保障,教我只管拿出钱来花。”说着便将李狗子送的那个信封,由身上掏出来,两手呈给老太爷。老太爷看到信封上写得那样恶劣的字,已经觉着有些奇怪了,及至抽出信封里面的东西来看,并没有信,却是十张百元钞票,因望了亚雄问道:“这奇怪!谁送我这笔款子?”

  亚雄因把遇到李狗子的事说了一遍。老太爷道:“呵!他发了财,难为他还记得我。只要他有这番好意,那就十分令人满意了。这钱却是不便收他的。”

  亚雄道:“果然的,他为什么很感激你老人家似的,一定要送这一份重礼呢?”

  老太爷笑道:“这事他当然不好意思说,可是在南京城里当男佣人的,十个就有九个是这样子,实在不足为奇。他和邻居家里的女佣人,有点风流韵事,却和邻居家里男佣人打起架来。结果,是全部送到警察局里。这种案子,警察局哪会把他来当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办,拘留两天,要他们取个保就算了。他主人恨他胡闹,置之不理,是我到警察局里保他出来的。保他出来之后,他又生了一身疥疮,我借了五块钱,让他回江北休养。后来他重回到南京,归还我那五元钱,我没有要他的。不久就是‘八一三,了。不想这点小事,他还记在心里。只是当年他还我五元钱,没有收,如今还我一千元,我就要了吗?”

  亚雄道:“他还说,过两天会到我们家来看老太爷的。假使老太爷不肯收他的,等他来了退还给他就是。”

  老太太道:“他发了多大的财呢?动手就是送人一千元。”

  亚雄笑道:“那简直不容易猜测。”

  因又把李狗子那番招待说了一遍。并说在渔洞溪遇到开老虎灶的褚老板,也是西装革履,阔得很。’

  一家人正说得高兴,老太爷对老太太笑道:“酒呢,我已闻到一些香味,至于牛肉,你还是刚拿到厨房里去红烧,这一笔帐就记在我身上了。”说着哈哈大笑起来。区家这十余小时之内,收进了两千多元钞票,立刻在家里发生许多笑声。这老两口子,都是已逾花甲的人,竟有了少年夫妻的意味,开着玩笑,在他面前站着三十多岁的儿子与儿媳,也不能不认为是意外了。

  §第十一章 换球门

  这天下午,区家老太爷极为高兴,坐在白木桌上边喝着酒,吃着亚雄带回来的卤菜。恰好送报的人来了,掀开报纸来看,便是“东战场我军大捷”的题目,益发增加兴致。因为他是东战场的人,对于东战场的胜利,感到关系密切。老太爷左手拿了报看,右手轮流的端着杯子,或拿着筷子,把一张报纸慢慢看完,那一搪瓷茶杯的大曲也就慢慢喝光,还端着酒杯子喝了最后的一滴,然后慢慢放下。看看那老伴,却很久没有出来。这酒是她斟的,算是一种敬意,可也正是一种限制。因为斟过之后,她已将酒瓶子拿去,说是代老太爷保存起来。难道儿孙满堂的夫妻,还能为了争酒吃吵嘴不成?所以在习惯之下,也就这样被统制惯了。平常酒量,恰好到此为止,不想再喝,可是今天受着钞票的刺激,受着儿子有办法的刺激,更因为那胜利的刺激,特别需要酒喝。年纪老了的人,在儿孙面前,要顾着面子,又不便叫老伴来加酒,因之将那空酒杯放在面前,不肯撤去,兀自靠近了杯子,两手撑了报看。

  约莫十分钟,是个机会,区老太太由房里走到外面这间屋子来了。老太爷便笑道:“太太,今天报上消息很好,东战场打了个不小的胜仗。”

  老太太随便答道:“那很好,在家乡的人,可以安心一点了。”

  老太爷笑道:“我特别高兴,看过报之后,真要浮一大白。可是报来晚了,我已经把一杯酒喝去了九成九,哪里能浮一大白?”

  老太太一看他满脸的笑意,不怎么自然,就料着他用心所在,便笑道:“究竟还剩下一成,让老太爷庆祝一下子。若再晚来几分钟,那就只好喝白开水了。”

  老太爷将手抚摩了空杯子,笑道:“我现在酒量大了,这一茶杯竟不大够。”

  老太太笑道:“酒瘾也像烟瘾一样,你越不限制它,就越涨起来的,就是这样也好,这样的好酒,一顿喝光了,也怪可惜的,留着慢慢的喝吧。老太爷你的意思怎么样?”

  她笑嘻嘻的望了他,似乎带一种恳求的神气。老太爷虽然觉得十分扫兴,在老伴这种仰望着的深情之下,倒不好再说什么,可也不肯同情她这句话,两手拿起报来,自向下看。其实他很有几分酒意了。将一张报看完,在房门角落里,找着了他的手杖,出门散步去了。

  区老太太虽是把老太爷的酒量给统制了,然而过于扫了老太爷的兴,自也过意不去。见他光着半白的头,红着面孔,拄了手杖出去了,而且还是一声没有言语,透着有点生闷气,便悄悄的叫了亚雄出来,笑道:“不要尽在屋子里逗孩子了,都是你生的是非,买了酒回来,你父亲酒没有喝够,生着闷气出去了。他的咳嗽是刚刚好,酒后兜风,回头咳嗽又厉害了,你赶了上去陪着他散步。”

  亚雄笑着说了声“是”,就追出来了。他见父亲拿了手枝顺了山坡大路缓缓的向下走,便抄了小路跑着几步,到叉路口上一棵黄桷树下等着。老太爷来了,亚雄便迎向前笑道:“你老人家出来,也不戴顶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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