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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亚英便从中凑趣道:“廖先生不妨在这里借两斤去,下次我贩了货来,替你还了厨房就是。廖先生常常提拔我们作小生意的,我们应当有一点意思。”

  廖先生横着一脸肉,挺了胸笑道:“你这话我倒是听得进,我们也决不在乎占你们这小贩子的便宜。但是你们想在这里混,你就应当孝敬孝敬廖先生。那个送牛奶的老刘,让我把鞭子打了他一顿,把他驱逐出境。其实你们恭敬我,并不会白恭敬我的。”

  亚雄看他这样子,又听了他那番话,觉得作小生意买卖的,也决不能说是有着自由的人。亚英丢了助理医生不干,还来受这廖先生的颐指气使,颇不合算。可是看他听了廖先生那骄傲万分的话,却能坦然受之。

  尤其可怪的,那个朱厨子本来也就态度很倨傲,可是经这位廖先生自吹自擂了一番,他却笑嘻嘻地将那玻璃橱门打开,取出一罐三五牌的烟听子来,两手捧着送到廖先生面前,笑道:“廖先生来一支,这是上次老板请客剩下来的几支烟,各位先生没有收去,由我厨房里收来了。”

  廖先生连烟听子一齐拿过去了,笑道:“老板请客,纵然我们不收,也摊不到你厨房里收了来。你晓得这烟值多少钱一支?你抽了这烟,也不怕短寿!这话可又说回来了,你这个行当干得好,鱼翅燕窝,总要经过你手上做熟才送给老板去吃,你总可以先尝尝,什么好补品,也逃不了你这张狗嘴,怪不得你吃得这样胖,活像一只猪!”

  那朱厨子被他骂得只是笑着,见他衔了一支烟在嘴角里,立刻在身上摸出赛银小打火机,擦出火来,鞠躬递着火过去替他点上了烟。那廖先生吸着烟,在橱子下格寻出一只藤篮,将地面上的冬笋挑了几只盛着,大模大样的走了。

  亚英静立在一边,先没有敢插嘴,这时才笑道:“朱先生给我钱,让我走吧。”

  那朱厨子瞪了他一眼道:“你还是要钱,你许久站在这里不作声,我以为你忘了这事了。这事不经过庶务手,我是要发票的,你明天送一张发票来。”说着,在身上掏出一卷钞票,数了三百五十元丢在桌上。亚英将钞票取过,低声问道:“发票开多少钱?”

  朱厨子道:“开整数吧。”

  亚英说一声打搅,向他点一个头出来。那朱厨子坐着吸三五牌,对他这礼节一点也不睬。

  亚雄憋着一肚皮气走出来,在树林子里小路上,就问道:“你真受得这气,你真懂得和气生财。”

  亚英回头看了一看,摇摇头,叫他不要作声。亚雄就不说话,跟着他一直走下山岗,到了大路上,亚英才牵住马,站定了脚,先叹一口气,然后向他道:“你以为拿本钱作生意,这就可以不受人家的气吗?在这个疏建区,慢说是我,多少有地位的人,看到钱公馆出来一条狗,就老远的躲开了。你若是得罪他公馆里出来的人,重则丧了性命,轻则弄一身的伤痕,那是何苦?我先是不曾打听这里有这么一回事,等到知道了,在这里作生意又上了路,离不开这码头。好在他们并不抽捐征税,只是那气焰压人,不冲撞那气焰,也就没事了。”

  亚雄道:“照你这样说,你想不冲撞他的气焰,那如何可能呢?譬如他今天对你说了,下次再和他送冬笋去,你敢不送去吗?”

  亚英点点头道:“就是这样不能不在他们当面作一种驯良百姓,反正他伸手不打笑脸人。”

  亚雄摇摇头道:“在渔洞溪的时候,我很羡慕你在自由空气里生活着,如今看起来,还是不如从前穿一套旧西装,给人家当医药助手的好。”

  亚英道:“天下事反正不能两全,现在虽不免要看一点有钱人的颜色,可是走进小饭馆子,两个人吃上三菜一汤,有鱼有肉,营养是不成问题。你总好久没有吃过炒猪肝了吧?猪肝对你很有益。”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亚英拍了马背道:“你会不会骑没有鞍子的马?你没有走过今天这多路,骑马去吧!”

  亚雄道:“马虽是个畜生,你也应当让它喘一口气,驮着你到渔洞溪,驮着冬笋回来,到家还剩一小截路,你还不肯让它空着,还要我骑它。”

  亚英笑道:“对!一头马的负担,你也不肯刻苦它,你怎样发得了财?”

  弟兄两人正这样说着,有一乘精致的滑竿,挨身抬了过去,上面坐着一个穿西装的人,摘着帽子笑嘻嘻的点了个头。亚雄也未打量这人是谁,就也取下帽子和他点了个头。那滑竿走得快,未及打招呼,已抬过去了。亚雄问亚英道:“过去的这个人是谁?”

  亚英低头想了一想,摇摇头道:“好面熟,但是想不起他是谁来。”

  亚雄笑道:“真是骑牛撞见亲家公,你看,我们兄弟俩弄成这一副狼狈的样子,却不断遇到熟人。”

  亚英道:“那也许是你有这样的感觉。疏建区短不了所谓下江人,既有下江人,就不免有熟识的。我常常碰到,毫不在乎。但是这个人究竟是谁呢?看他笑嘻嘻的样子……呵!我想起来了,在渔洞溪吃饭的时候,那老褚桌上还有好几个人,其中有个人,也站起来和我们打着招呼,正是此公。”

  亚雄点头道:“对的,但究竟不是初会,一定以前我们还认得。”

  两个人正在议论着,后面来个穿青灰布短衣的人,赤脚草鞋,敞了胸前一排钮扣,跑得满头是汗,赶到两人前面,在裤带上抽出一条布手巾,擦了汗,向他们笑道:“说的是刚才坐滑竿过去的那个黑胖子吗?三年河东,三年河西,真是没得话讲!”

  他说一口南京腔,颇引起两人的注意。亚英道:“你看我们穷了,穷得连人都不认识了。”

  那人笑道:“他的小名叫李狗子,江北人,以前是个卖苦力的。你们若是在城北住家,就会想得起他来了。如今是他要人抬了走,让我们在后面用两条腿追,没得话讲,没得话讲!”

  他一面说,一面摇着头走了。

  亚雄站着出了一会神,两手一拍道:“奇遇,奇遇!我想起来了,他不就是我们宝安里里面,郭先生家里的包车夫吗?四五年工夫,他怎么来得这一身富贵?你看,我们正讨论着,马也当休息一下的时候,恰巧他由身边经过,好像他有意打趣我们。”

  亚英笑道:“果然是他,不过他笑嘻嘻的向我们点头,倒没有什么恶意。”

  两人说着话,牵了马走,下得山坡,便是一个场。在场角的街头上,有一爿小小的杂货店,早有一个人迎出来,说着上海音的普通话,他道:“王老板,回来了,货呢?”

  亚英笑道:“路上就光了,那只运笋的船,大概还在渔洞溪,明早我再去一趟吧。”

  亚雄笑道:“这位大哥,我在渔洞溪碰到过,竟是当面错过了。”

  那人向亚雄看看笑道:“你说打听姓王的,我早就告诉你了。你说的姓区的,我哪里会知道呢?”

  亚英忙着将马栓在门口路边一棵柳树上,将亚雄引到店里后进来。

  这里是开窗面山的一间屋子,除了所谓竹制的凉板板而外,其余全是大的缸,小的瓮,还有竹篓子竹箩等,堆得只有一个人侧身走路的空档。这些里面所装的,液体的油,和细粒的胡豆花生米,成叠的纸张,火柴盒,洗衣皂,屋梁上也不空着,悬了灯草和咸鱼。亚雄笑道:“这都是你们囤的货了。”

  亚英道:“我哪有许多钱囤货,不过屋子是我的罢了,这些货都是那位上海老板囤的,你不要看这些破罐破箩,本钱已是一万多了。”说着,将凉板上的被褥牵了两牵,让亚雄坐下,自己却坐在一箩花生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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