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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大概总有半小时之久,慕容仁笑嘻嘻的出来了,举着手在额边向西门德行了个军礼道:“对不起,让你白等这样久了,我不能去了,二爷留着我替他打通关。西门德道:你没有告诉他我来了?”

  慕容仁道:“我不但告诉了二爷,还告诉了你那位贵本家。但是他们并没有答复。”

  西门德见慕容仁被留着打通关,自己却冷落得未被理会,相形之下,颇有点不好意思,红了脸笑道:“我就知道你的话不大靠得住。”说着走过墙角,又仰着脖子高声叫轿夫何有才。

  但连叫十几声,还是没有什么人答应,便顿了脚骂道:“这些东西吃不得三天饱饭,吃了三天饱饭,就不安分起来!”

  他尽管唧唧咕咕骂着,自然也不能发生什么效力,不得已雇了一辆人力车,就向大街商场上去,替太太买了一些东西,准备过南岸回家。

  但他心里总觉有点遗憾,第一是西门恭到了蔺公馆,蔺二爷应该约自己去谈谈;第二是慕容仁也被邀着列席打通关,难道自己一个博士,还不如这财阀门下一条走狗?路过书店,就进去买了一部《陶渊明集》。心里想着,回家喝酒看书去,何必把这些人的举动放在心里?现在和他们瞎混,不过为了弄几个钱,等自己发了二三十万财,生活问题解决了。才不睬他们呢。这么一转念,心里也就怡然自得,于是又买了一瓶茅台酒,几包卤菜,一股子劲儿走回家去。

  到了家里,西门太太见他没有坐自己的轿子回来,不免问一声。西门德道:“这三个东西实在气人,一抬到蔺公馆,人就不见了。我等了他们一点多钟,也没有等着他们。”

  一说着将皮包和大小纸包一齐都放在书桌上。西门太太赶快走过来,将纸包一一抖开,先将那包卤菜打开,右手箝了一块油鸡,放到嘴里去咀嚼。左手两个指头,在卤菜里面夹了一只鸭肫肝,放在鼻子尖上嗅了一嗅,向西门德笑道:“你倒是开胃,又是吃,又是喝!”他皱了眉道。我让他们气不过,自己打了酒来喝,消消这口气。”

  西门太太一面撕咬着鸭肫肝吃,一面解开纸包来看,是化妆品放到一边,是食物放到一边,因向西门德笑道:“今天的差事,办得不错,我叫你买的东西,你买了。没有叫你买的东西,你也买了。”

  西门德道:“我一气,就多花了三百元,受累受气,弄来几个钱,也应该享受享受。”说着,拿了桌上一只玻璃杯子在手,拨开酒瓶塞子,就向里面斟酒。西门太太道:“这样厉害的酒,你这样大杯子喝,不会醉吗?西门德将酒放在沙发边茶几上,再在旁边茶盘子里,取出两只玻璃碟子,盛了卤菜,也放在茶几上,然后将买来的《陶渊明集》,取二卷在手,斜靠在沙发上,左手把卷看书,右手端了杯子喝酒,喝口酒,放下杯子来,就用手指箝块卤菜到嘴里咀嚼,眼里看到陶渊明冲淡飘逸的诗句,立刻觉着心里空洞无物,笑问道。醉了最好,把在财阀之下这一份肮脏气忘了!”

  西门太太虽不喝酒,可是坐在旁边沙发上,也不住的夹了卤菜吃,西门德读陶诗下酒,正到兴致淋漓的时候,伸手去摸索碟子里的卤菜,却没有了,因放下书本子,抬了头向太太笑道:“你又不喝酒,把我下酒的菜都吃完了,扫兴得很!”

  西门太太道:“你是得步进步,两三个月前,你一包花生米也吃四两酒下去,有这好菜下酒,你还不许别人沾光!”

  西门德笑道:“太太,你只会有嘴说人。两个月前,你仅仅只想恢复失去了的一只金戒指,如今有了两对金镯子,你天天还要买金子!”

  西门太太道:你每月赚下这多钱,全是花纸,难道我还不该买一点硬货吗?西门德道:“你还说挣钱的话呢!为了挣这几个钱,受尽了市侩的气,若不是为了你要花钱,我就立下宏誓大愿,即日不上蔺慕如的门了!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吃酒?就为了受了人家的气回来!”说着他就把脸色沉了下来。

  自从西门德挣着大批钞票以后,他太太是相当敷衍他,见他这样子说法,就不敢得罪他,笑道:“为了把你一点喝酒菜吃完了,也值不得这样生气。中午的咸鱼烧肉,还有一大碗,拿来你下酒就是了。”

  西门德道:“昨晚上?的鸡汤还有没有?煮碗面来我吃吃。”说着,端起玻璃杯子来,就喝了一大口酒,淡笑道:“有一天吃一天!”

  西门太太看他这样子,像是真生了气,把咸鱼烧肉端来了,又真的把鸡汤下了一碗面给他吃。西门德吃喝够了,就在沙发上昏然大睡,一觉醒来,已是电灯通明。西门太太料着他酒渴未消,叫刘嫂熬了一大瓷杯咖啡给他喝。就在这时,楼下有人叫道:“西门博士在家吗?”

  西门德听得出是钱尚富的声音,立刻叫着请他上楼。钱尚富走进门来,脸皮红红的,带三分苦笑,没戴帽子,也没穿大衣,也没拿手杖,就是光穿了件蓝绸袍子,可想他是匆匆而来。博士便点了头,笑道:“钱老板来得好,新熬的浓咖啡喝一杯。我想你一定是得了棉纱要看跌的消息了,管它呢,我们少挣几个钱也没什么了不得!”

  钱尚富对他脸上望望,因沉吟着道:“难得博士对这消息还不晓得!”

  西门德笑道:“无非是鄂西我们打了个小胜仗,你的看法错了。前天买进的那批棉纱,未免要吃亏。”

  钱尚富对他脸上注视一下,淡笑道:“并非是这件事。刚才慕容仁来对我说,蔺二爷和贵本家的事,他们直接办理,博士欠交的十来万款子,限明天交出来。博士怎么会和二爷……”

  西门德手上还端了一大杯咖啡,听他的话,猛吃一惊,杯子落下,当啷一声跌在楼板上,打得粉碎。他觉得自己这举动过于不镇定,便笑道:“你看,我听你说话,听出了神,忘记手上有杯子了。刘嫂快来,把咖啡再去重烧一壶来。”

  刘嫂应声入门,忙乱了一阵。

  西门德含笑在茶柜子里取出雪茄烟盒子来,打开盖,捧着呈献给钱尚富一支,自己取了一支,衔在嘴角,架起腿来和钱尚富相对在沙发上坐着,取了茶桌上火柴,从从容容擦着火,将烟点了吸着,喷出一口烟来,笑道:“你当然知道。我还是一位心理学博士。蔺先生周身是钱,瞧不起我们这种穷书生,可是我们穷书生周身是书,也有和蔺二爷说不拢的时候。在此种情形之下,我们早该拆伙。不过我受了西门恭的重托,没有将他扶上正路,我不好撒手。今天上午,他们在一处吃饭,大概商量好了,直接办理去发国难财,我可以不必从中拉拢了。你听了这消息,替我着急吗?”

  钱尚富皱了眉道:“博士自有博士的看法,不过我有许多事都借重博士。上星期托博士和蔺二爷商量的香港那批货,他已经答应写亲笔信去代为催办了。”

  西门德将手一摇,笑道:“你的钱不多似他,你又没一丝政治力量,他凭什么替你帮忙?他哪有工夫管你这些闲事?上次所说代你帮忙,那是慕容仁的主意,他说好了,包一架飞机把香港的东西都搬了来,顺便给你带些货,这也不是什么好意。那一笔运费和活动费,都出在你身上,你若把这个条件痛快承认了,用不着我帮忙。以前所说,姓蔺的答应与否,全是他捏造的。对不起,以先我不便和你说破,怕和慕容下不去。”

  钱尚富听了,脸色有些变动,看看博士的颜色,将雪茄在烟灰缸上敲着,沉吟了道:“慕容会不会和我们拆伙呢?”

  西门德道:“拆伙就拆伙吧!这个你不必顾虑,我的路子很多,我明天介绍你和陆先生谈谈。”

  钱尚富淡笑道:“作生意是过硬的事,博士所答应的股子,恐怕交不出来。这次三斗坪办的那批货,恐怕……”

  他沉吟了一会,没有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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