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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老先生道:“望望街景,也就把时间混过去了,天下雨,不好出门,又没个地方作饭,这顿饭怎么办呢?”

  亚男道:“那倒容易解决,母亲说给你下碗面,其余的人大家吃顿烧饼就是。有热茶,连茶也可以免了。”

  老先生道:“要吃烧饼,就大家都吃烧饼吧,为什么我要例外呢?接连吃了兰天面,我也腻了。”

  亚男笑着,站了一会自上楼去了。老先生拿起那份英文杂志,就静静的看着。约莫是半小时,在他桌子上,有人送来旧报纸托着的四个热烧饼,另外是两个小面包,老先生放下手上的杂志,见亚男站在身边,正在口袋里掏出一包花生米向桌上放。他见她提着一个小布包袱,里面全是烧饼,因道:“为什么多给我添两个面包?带给你母亲去吃吧,我有四个烧饼和这些花生米,就够了。你们也有花生米?”

  亚男道:“我们有辣榨菜,面包你吃吧。”

  老先生不允,一定塞到她手上,结果她拿了一枚走了。

  那个吃茶的人,独自坐着,也是无聊,闲看区氏父女行为消遣。见这老先生能看英文杂志,却住在这鸡鸣早看天的小店里。再看父女两人,又十分客气,这倒是很有教育程度的人家。这样,他们为什么流落到这样子?正注意着,有人叫句“大哥等久了”,只见来了一位披着红色旧雨衣的女子,站在屋檐底下。但是她不奔向那男子,转过身来向区老先生鞠着躬,叫了声老伯。老先生对她的圆圆的脸,一双大眼睛,印象很深,这是亚男的同学好友沈自强小姐,便站着道:“这样恶劣的天气,沈小姐还出来。”

  她道:“特意来拜访的。老伯,我给你介绍介绍,这是家兄沈自安。”

  那个男子听他妹妹说起过亚男,已知道这是区庄正了,便过来打招乎。老先生握着他的手笑道:“要知是沈小姐的令兄,早请过来谈谈了,也免得老兄枯坐这样久。”

  于是大家同在一副座头上坐下。幺师泡上茶来,老先生就请他上楼通知一声,区小姐的客来了。沈自强笑道:“我应当去看伯母。”

  老先生笑道:“沈小姐你大概上过楼的了,我们自己家里人住在楼上,都嫌窄,所以我不得已,终日在这里坐茶馆,你若是去了,那是让我们增加一分困难。”

  沈自安笑道:“小客店,我也住过的,区老伯这倒是实话。”

  沈自强道:“老伯,你们住在这里,不是办法,我们南岸的住房还可以腾出两间屋子来,府上先搬过去,一面再找房子,好不好?我今天就是为这事来的。你只看我约家兄在这茶馆子里等着,就是真意。”

  区老先生道:“房子我们有了,也是亚男同学让的。据说,住家的条件都很够,卖不相瞒,我们就是筹不出搬家费来。”

  沈自强望着桌上的烧饼,还只咬去半个,便道:“我知道这是老伯午饭,不必客气,你请吧。真对不住,你是一位老教育家,替国家教了多少人才,而现在让你老人家无地方可住,而且无饭可吃。”

  沈自安看看老先生这清癯的面孔,和桌上那枯燥的烧饼,心里未免一动,凭人家那样好的学问,又是那样好的道德,日子却是这样过着,心里默然,倒也说不出话来。

  这时亚男由楼上下来了,向前握着沈自强的手道:“自强,你太热心了。这样坏的天气,你还是跑来了!”

  她道:“那是什么话!天气恶劣,不作事,也不吃饭吗?”

  她说到最后一句,立刻要收回去,已来不及,很后悔,立刻又接着道:“我听到老伯说,你们有了房子了。”

  亚男苦笑了一笑,点点头道:“房子是有了,可是……”说着又摇摇头。

  沈自强道:“亚男,我给你介绍,这是家兄,自安。”

  彼此见过礼。沈自安向外面一指道:“我们到外面桌子上去谈谈,让老伯吃过点心。”

  于是也不待区老先生谦逊,他们竟自迁移到另一副座头上去了。老先生很了解这些青年们是什么用意,肚子饿了,也不能和人家客气,让幺师向茶碗里兑过开水,就着热茶,把烧饼面包吃过。见他三人还是谈得很起劲,也不去打搅,自拿起英文杂志来看。

  三十分钟后,亚男悄悄走过来,挨了桌子坐下,低声道:“爸爸,那位沈先生愿意帮我们一个忙,借五百元让我们搬家。”

  区老先生放下书本,将手按着望了望客人,因道:“那不妥,我和人家才初次见面呀!而况我们收入毫无把握,把什么还人家呢?”

  亚男道:“我早知道爸爸有这番意思了,他说我们什么时候有钱,什么时候归还,而且……”

  她不曾交待完,沈自强小姐已经走过来,她手上握着一个手绢包,塞在亚男手上,笑道:“不许说客气话!”

  老先生立刻站起来,拱拱手道:“沈先生,沈小姐,这,这,这,不可以。”

  那沈自安穿起雨衣,说声“再会”,已走上了街。

  沈小姐却是夹着雨衣就向外面走。老先生追封屋檐下,他们已经走远了。老先生回到座位上,摇摇头道:“这不好,这不好,萍水相逢,怎好让人家帮这么一个大忙!”

  亚男拿着那个手绢包颠了几颠,皱着眉道:“论他热心,不妨接受,说起他的职业,我们就不忍收下。”

  老先生道:“他有什么工作?”

  亚男道:“他是给一个二等要人开汽车的。是你老人家常说的话,愧煞士大夫阶级了。”

  §第七章 马无夜草不肥

  区庄正父女,对于这个意外的帮助,实在受到可以下泪的感动。当日和区老太商量着,既是人家帮忙,出于至诚,就把这钱借用了吧,点点钞票的数目,果是五百元,对于搬家的费用尽有富余。晚上区亚雄回来,听说沈自安是给二等要人开汽车的,他说了有一百遍“愧死士大夫阶级”。有了钱。大家心也就宽了。第二天放了晴,大家就筹备着搬家下乡。

  亚男也就上街去买下安家的东西。在大街上走着,看到西门德家的刘嫂,坐着人力车,车上堆满了大小包袱。她手上还捧着几只糕饼盒子,随叫了一声刘嫂,她立刻按住车子,笑道:“大小姐,我们今天展过江了。房子好的很,是洋楼,外面还有花园。我们先生作了一笔生意,挣了不少钱。你二天到我们家去耍吧!”

  亚男看她眉飞色舞,自是得意之至,便道:“我们明天也搬下乡了。房子也很好,日本鬼子炸也炸不到的。你也可以到我们的新家去看看。”

  她交代了这句话,径自走了,也没有希望真有什么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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