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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他这样寒暄了两句,倒不问人家是否坐下,他自己先坐到沙发上,将腿架了起来。区老太爷一见,心里就老大不高兴,为自己家里子弟请先生,维持师道尊严,应该多恭敬些,这个样子,恐怕不会怎样客气。西门德见他脸色有些不自然,便连连向他点头道:“我们坐下来谈。”

  西门德就把介绍的意思说了一番,又替两方各标榜了几句。慕容仁手扶翡翠烟嘴喷了两口烟,头枕着沙发靠背,脸向着屋顶,因道:“区老先生既是老教育家,又经博士的介绍,那决错不了,我们非常欢迎。假使老先生愿意给我们教教孩子的话,食住都不成问题;南岸我们有很好的房子,那边我们雇有下江厨子,勉强也能作两样下江菜。待遇方面,现在人工是贵的,我们有个包袱提回家,叫个小孩子顺提了,自江边提上坡,从前给几分钱就行了,如今非五六角钱不提,我们请先生的报酬,自也不能太少。我们打算每月奉送法币三百元,博士你看这个办法如何?”

  区老太爷听到他的话,不伦不类,觉得不能含糊答复,因笑道:“十块钱一天的钟点费,这自然不能说少,因为东家是供给了膳宿的。不过请先生教子弟,这和其他一般雇工可有些不同。在前清科举时代,人家家里要请一位教书先生进门,那是件大事。”

  慕容仁笑道:“我也没有把请先生当小事呀。呵!我想起来了,我应该请客。”说着他站了起来,向区老太爷微微点了个头道:“我请老先生吃个小馆。”

  区老太爷道:“这倒不必客气,果然我们有成约了,将来少不得有叨扰的时候。”说这话时,在屋子里的人都站起来了。

  钱尚富倒是抱拳头向老太爷举了一举手,笑道:“我也有个侄子要拜在门墙之下,今天我先来作个小东,这不算请先生,我们都要吃饭。一面谈话,一面吃饭,一举两得。如蒙俯允,将来自要正式请老师。”

  老太爷觉得这人的话倒还受听,为了西门德的关系,倒未便拒绝过深,只好说声太客气,随着他们一同走出旅馆。

  约莫走了几十家店面,身旁有人叫了一声“老太爷”,回头看时,正是那个曾帮过忙的杨老幺,他肩上扛了一个篾篓子,在马路旁边站住,便向他点了两点头。他道:“老太爷现在找到了房子没有?”

  他说着话,就走近了来。区老太爷道:“很困难,如今还是住在那小客店里呢?”

  慕容仁正走在区老太爷后面,杨老幺扛了那篓子走过来,恰是看不到迎面来的人。慕容仁喝道:“你向哪里走?”

  杨老幺抬眼一看,见他是个穿整齐西装的人,而且衣襟上还挂了有一方证章,这决不是平常的先生们,立刻退后了两步。慕容仁将手上的手杖指了他的脸道:“你看那张鬼脸,又黑又黄,衣服上的汗臭气,老早就熏着人作呕,你也不在尿桶里照照你那鬼像,大街上乱叫人!”

  杨老幺见他瞪了两眼,板着面孔,好像彼此之间有深仇似的,因道:“这不是笑话吗!我又没有招你,又没有惹你,你骂我作啥子?慕容仁道:你敢招我,你这狗……”

  杨老幺把肩上的篾篓子向地下一放,两手叉住腰道:“你开口就骂人,狗啥子,你敢骂我?你骂我,我就打你!”

  慕容仁说出了那个“狗”字之后,也觉言语过于野蛮,因此“狗”字之下不便再续,顿了一顿,现在杨老幺倒量着他不敢骂,但他如何肯示弱?便瞪了眼道:“你这狗才,我为什么不敢骂你?”

  杨老幺道:“狗才?你看到我穿烂筋筋吧?你不要看你洋装穿起……”

  区老太爷拦在两人中间站着,向杨老幺摇摇手道:“杨老板,你去作你的事,不用说了!”

  杨老幺见老太爷只管摆手,也就扛着篾篓子走了,但他依然不服气,一面走,一面咕噜道:“狗才?看哪个是狗才!你有钱穿洋装,好希奇!下个月壮丁抽签,我自己去抽。你凶,你敢和我一路去打日本吗?”

  老太爷真没有想到这位慕容先生如此厉害,一个穷人和他同行的人说句话,他就这样大发雷霆,这种人如何可以和他共事?这餐饭更是不必去扰他。他这样一沉吟,步子走慢了,落后好几步。倒是西门德看清楚了他的意思,假使他不去吃馆子,掉身转去,这未免给慕容仁面子上下不来,因笑道:“老太爷走不动,叫一辆车子吧。”

  钱尚富将手向街对过一指道:“就是那家江苏馆子,到了,到了。”

  既然到了,老太爷倒不好意思拂袖而去,只得忍耐着不作声,和他们一路走向对街。那江苏馆子,正是相当有名的一家,沿门前马路上一列停了好几部流线型新汽车。西门德指着一辆淡绿色的汽车道:“咦,蔺二爷也在这里。”

  慕容仁笑道:“是的,是的!博士好眼力,不看车牌子,就认得出来。”

  西门德笑道:“揩油的车子,坐的太多了,哪有不认识之理?”

  慕容仁道:“不知道他是来吃便饭呢,还是请客?若是吃便饭,他遇到了我们,就不会要我们会东的。”说着,大家鱼贯入馆。

  在楼梯口上,经过帐房柜台的时候,那帐房先生放了手上的笔,站了起来,连鞠躬带点头,笑道:“钱经理来了。”

  慕容仁道:“蔺二爷在楼上吗?是请客是吃便饭?”

  帐房道:“是别人请他。”

  慕容仁回头向西门德道:“这我们倒不便走过去找他谈话了。”

  西门德道:“我们吃我们的,又何必要去找他?”

  慕容仁已上了好几级楼梯,他竟等不得到楼上去交代,扶着梯子扶栏等西门德上前了,回过头来向他道:“蔺二爷是个好热闹的人,他什么没有吃过,在乎我们请他?只是他要的是这份虚面子,觉得无论到什么地方来了,都有他的部下在活动。”

  西门德听说,倒不由得面色一红,因道:“部下我可高攀不上。”

  慕容仁算碰了个橡皮钉子,就不再说了。

  到了楼上,茶房见是一群财神,立刻引到一间大的房间里来。大家坐下,茶房笑嘻嘻地向钱尚富道:“经理还等客人不等?”

  钱尚富道:“就是这几个人,你给我们预备菜就是了。”

  茶房道:“今天有大鱼,并且有新鲜虾子。”

  西门德不免笑道:“新鲜虾子,这是很能引诱人的食品。你打算卖几张法币?”

  茶房望着他笑了一笑。西门德笑道:“我是说一百元一张的法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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